曲夏州乡试考场内。
八月十九傍晚, 考生们已经离开。
但阅卷考官,以及巡考等人还在此地,要抓紧时间看完六百多人的试卷, 才能选出今年中举的考生。
不过今年阅卷之余,大家还在讨论数科的事。
即便考官们不说, 可心里依旧把数科当作不少学生的退路。
科举之事艰难, 能考中的寥寥无几,有个新的去处, 自然很好。
当然了,讨论的时候, 必然要避开张巡考,否则他肯定生气。
张巡考现在就在盘算,等考试成绩出了,他们这些官员可以离开考场,自己第一时间要去找纪楚的麻烦。
好好的乡试,怎么能让他给毁了。
张巡考的愤怒显而易见, 谁都不愿意去触霉头。
好在乡试一切顺利, 阅卷, 评分,都是大家做惯了的。
跟着巡考而来的京城官员们都松口气。
如此大事, 不出岔子, 就是最好的。
至于放榜之后的事, 那就再说吧。
只是那纪楚要倒霉了。
八月二十五晚, 纪楚终于回到州城。
为了躲开张巡考, 他在外面一个多月啊!
回来之后,立刻向户司,工司禀告自己巡查的情况。
各地的农田整齐有序, 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今年天冷得早,估计要准备御寒。
还有各地的水渠确实需要清淤,等到明年开春一定要做等等。
两司主事听完,几乎同时问道:“想好怎么应对张巡考了吗。”
纪楚沉吟片刻,点头道:“想好了。”
想好就行。
两位主事还安慰。
裴大人:“那人死板,却不是个坏人,放心,九月十五之前,他一定会走。”
意思就是,他又不是咱们本地人,不管他。
景大人则道:“他正统儒学出身,所以对此格外敏感,顺着他说就好。”
大意也是,不用管的,他再尊儒学,那也是他的事。
朝中多数人,还是奉行实用的原则。
纪楚认真记下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日就是乡试放榜,等放榜之后,才是他面见巡考的日子
八月二十六上午。
曲夏州乡试放榜。
张巡考看着芸芸学子前来查看榜单,微微点头。
这才对嘛,古往今来的科考场上,不都是这样。
能考中举人,谁会去什么数科。
只是不多时,便听到榜下多数学生唉声叹气。
“又没中。”
“倒也意料之中。”
“六百多人,只取十五人,如何能中。”
“非天资卓越之人,不可能成的。”
张巡考叹气,想当年他也是考了三次才考中,科举艰辛,世人皆知。
至于考中的人,自不用说。
今年的乡试第一才华卓然,他的文章扎实厚重,颇有古风,实在不错。
人群当中的林元志被同窗们团团围住。
“乡试第一!”
“林元志,这是你头一次考乡试吧。”
“第一啊!你是举人了。”
今年二十四岁的林元志揉揉眼,竟然是真的,他想过自己能考中,却也没想到能得第一。
“纪大人,咱们去向纪大人报喜吧。”
同为安丘县的学生们立刻道:“元志你说呢。”
“肯定要去啊,纪大人回来了吧。”林元志立刻道,“走!”
纪大人?
张巡考听着考生们的话,瞬间皱起眉。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偏偏旁边有人道:“没错,就是纪楚。这是纪楚的学生。”
纪楚作为安丘县县令,而林元志是那里的县学学生,说一句学生,并不过分。
张巡考一听,震惊之余,又颇为荒唐。
如此推崇数科的人,还能带出乡试第一的学生?!
开什么玩笑!
“大人,您先回驿馆休息吧,劳累这么多天,先养养身体,再找纪楚问话。”
张巡考思索片刻,也不好打扰这些学生去向纪楚道谢。
不管怎么样,师生之情确实不能耽误,不好在这个时候扫兴。
“走,去休息。”
张巡考跟京城来的官员们一同回驿馆。
洗漱过后便躺下歇息,本想躺着思考纪楚的问题,可这被褥怎么这般软和,还很温暖。
以至于张巡考根本来不及思考,便沉沉睡去。
没办法,谁让这被褥太舒服了。
之前也没觉得曲夏州驿馆的被褥格外好啊。
难道是家仆专门换上自家常用的毛毯?
不错不错,很细心。
再多的,张巡考也没工夫想了,直接进入梦乡。
跟他同样感受的,还有同从京城来的官员。
曲夏州经济好起来,这驿馆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啊。
躺着也太舒服了。
睡眠好了,人的心情也好起来。
第二日一早,大家吃饭的时候,还提起这件事。
驿馆差役直接道:“肯定舒服啊,咱们驿馆都换上棉花被褥了,能不暖和吗。”
什么东西?!
棉花被褥?!
他们昨天晚上用的是棉花?
那么俗气的东西。
可大家都说不出口俗气二字。
没办法,太好用了啊,他们甚至想自己买点棉花被褥回去用。
反正在自己家,谁也不知道。
就连张巡考都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只听说棉花的名字,却从来没见过,也没用过。
总算知道,这东西为何引起那么大的争议,还有那么多人用。
想到软和的触感,便再也升不起诋毁的心思。
张巡考老实闭嘴,难免想到数科做的事。
怪不得那么多人去数科面前求购弹花机。
原来是做这种好用的物件。
连张巡考都能理解数科面前的景象,何况其他人。
但是,东西好归好,却不能在数科放着。
如果他们是专门的工匠作坊,张巡考可能还会夸几句。
如此带坏学生中的风气,绝对不是官学该做的。
张巡考又问了句:“今日去数科报名的秀才还多吗。”
驿馆众人面面相觑,还是说了实话:“多。”
肯定多啊。
没放榜的时候,多少秀才就想好退路。
现在放榜了,成绩公布了,六百多个落榜秀才,肯定更想要退路。
数科,便是极好的去处。
既不是很丢人,又有前途。
原本被棉花被褥平息的怒火,这会又起来了。
张巡考放下筷子,咬牙道:“纪楚不是已经回州城了,让他来见本官。”
而纪楚早就做好面见巡考的准备。
要说正四品的张巡考属于京城礼部,跟纪楚八竿子打不着。
但人家到底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再说纪楚跟数科的关系,大家懂得都懂。
纪楚从工司去见张巡考的时候,同僚忍不住同情。
倒是景大人道:“相信纪楚,他不会有事的。”
景大人说罢,又对手下道:“各地水渠修缮,今年就要拿出个方案,清淤,修理,都是最要紧的。”
工司众人听了这话,赶紧去做事。
他们景大人自从支棱起来之后,工司就再也不是清闲衙门了!
纪楚这边倒没什么太多想法。
扶持数科,早就遭受无数非议。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更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这种情况下,便是理直气壮的。
所以纪楚到的时候,比其他人想得还要泰然自若,这份淡定,便足以让其他京城官员微微点头了。
纪楚拜见各位大人后,就见张巡考认真打量他,最后道:“数科如今的境况,你可知晓?”
这话里的意思,原本是指责他。
纪楚却笑着道:“大人不必夸赞,让数科繁荣起来,也是天下学子应该做的。”
???
我是夸你吗?
明明是在指责你!
纪楚又道:“之前数科冷清,几近凋零,总算找到方法,让学生多起来。”
“古人都说君子六艺,这数科绝对不能落下。”
一番言语,上升到君子六艺上,便是张巡考也无法反驳。
最后他道:“君子六艺确实该学,但把匠人学带到数科,这合适吗。”
此话一出,无法反驳的,应该是纪楚了。
纪楚沉默片刻道:“大人,您认为的数科,应该是什么样。”
自然是兴趣使然,专心研究数科的学者们,而不是敲敲打打地锯木头。
如此市井行为,实在不堪。
对此,纪楚并未反驳,而是说了另一件事:“这样的数科,确实高雅,却也不能长久。”
张巡考本想讲,学术之事,怎么能用长不长久衡量。
可纪楚又道:“今年乡试考生六百多人,录取十五人,剩下六百多人,大人觉得应该如何。”
“继续考?还是直接放弃。”
“无论哪种行为,都是学生们的选择。”张巡考道,“自古科考都是如此,无从改变。”
“即便不考了,自有他们的去处,读书识字,便是好的。”
纪楚赞同这一点,却也道:“但如今士风涣散,也是因为秀才过多。”
什么?!
你在乱说什么!
纪楚却大胆直言:“秀才,已经不是白丁,但其身家却又跟白丁差别不大。”
“学了许多知识学问,却无从施展,多半会做师爷,做幕僚。”
“又或者去做诉棍。”
“秀才之多,早就无赖化了。”
在场众人震惊。
你你你,你这话说出去,就不怕被秀才们打吗!
可众人仔细想想,纪楚说的话,又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