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可真会占便宜,让她管你叫小叔叔,喊青淮就是哥哥了。”
张望津手里拿着酒瓶子,示意他们别磨蹭:“都堵在厨房干嘛?给你们师母干妈让个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我说怎么这么奇怪呢,原来是在给我挖坑。”霍青淮故意用了些力道拍了拍裴景深的胳膊,见他踉跄了一步,这才解气地收回手。
裴景深一脸无奈却又带着对弟弟的宠溺。
“幼稚。”他说。
见他吃瘪,霍青淮没忍住笑了。
随后又看向姜沅,笑着说:“叫哥哥也可以,正好我也没有妹妹,还不知道有个妹妹是什么体验。”
姜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喊了一声哥哥,她自己都没察觉尾音有些颤抖,抬头看到熟悉的眉眼忍不住眼眶发酸。
可为什么,他没有随老师的姓?
姜沅按捺住想要问到底的冲动,默默地多拿了一双碗筷。
当年老师被人写了大字报下放到了姜家村,住在破烂的牛棚,每天拖着病体还要去干生产队最脏最累的活。
姜沅从小也要去打猪草赚工分,也下过地刨过红薯,看到老师,她于心不忍偷偷帮忙。
别人都说那个儒雅温和的男人是个臭老九,是反动分子,是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走狗。
小孩们也会朝他扔石子,围着他拍手叫骂。
好像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可有一次姜沅去河边洗衣服掉进水里,是他救上来的。
那个时候姜沅还小,但她笃信,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直到有一天,那个温润如玉的男人没有来上工,姜沅有些担心,从家里的地窖偷了几个红薯带过去看望他。
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熟了起来,老师发现她的天赋,得知她六岁了还没有去村里的小学读书,开始亲自教导她。
姜沅也慢慢从老师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了他的过去。
但关于妻儿,他并没有多说,每次只是淡淡笑着。
那个时候的姜沅不知道,老师是为了保护家人。
所以忽略了他笑容里的思念和痛楚。
前几年姜沅随母亲进城,来年再回去村里过年时,想去偷偷探望老师,但看到的只有一片被火烧成灰的废墟。
村里人都说那个臭老九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一把火点了牛棚,自杀了。
姜沅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所有人都这么说,她不得不承认事实,悲痛欲绝。
哪怕哭,也只能在晚上躲在被窝里抹泪,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老师叮嘱过很多次,不要在外面提起他,不要和人说认识他,不要轻易信任任何人。
不然会连累到她。
老师每个月都会被当成负面典型拉去大队当着全村的面被人批。斗,但次次见到偷偷来的姜沅,都会笑着给她一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冰糖。
好像再大的风雪,都压不弯那根笔直的脊梁。
也是因为有老师的存在,姜沅并没有觉得童年是灰暗的,爸妈偏心哥哥弟弟她也不在意,妈妈让她做再苦再累的活她也不会抱怨。
因为她得到了一份独属的温暖。
她之所以要努力上大学报考物理工程系,除了想为国家做贡献之外,还期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有能力为老师平反。
像老师那样傲骨铮铮的人,不应该被扣上莫须有的帽子,就这么被抹去他在学术界的成就和痕迹。
她要还老师一个清白,为老师正名。
“阿沅?”霍青淮听完裴景深悄悄告诉他的关于她的家庭和际遇,知道裴景深是想再帮她找一个靠山,心里对她也多了一份怜惜。
“怎么走神了?大家都在等你的碗筷呢。”
姜沅回神,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道:“突然想到一个关于物理方面的问题,一时没有控制住思维。”
霍青淮点头,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他淡然道:“嗯,你们搞物理的思想比一般人活跃,能理解。”
“快吃饭吧,别让干爸干妈久等了。”他显然不想再提这件事。
姜沅默然颔首,跟在他身后出了厨房。
她知道,有些事目前只能压在心里,对谁都不能说。
她不确定霍青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是能看出来他对物理的抵触。
再等等看吧。
她心想。
张望津和穆云锦不像虞黎华吃饭的时候安静不语,夫妻俩轮番询问霍青淮在部队里的近况,除了需要保密的,日常生活霍青淮都没有隐瞒。
“你这么大了是不是也该成个家了?”裴景深突然开口,“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刚洗完手落座的虞必先苦着脸:“师兄,你别光顾着他的终身大事啊,也帮帮我。我妈天天催,我都不想回家了,宁愿待在研究所。”
听着他苦大仇深在抱怨,在座的众人都“扑哧”乐了。
“我看那个赵记者对你好像与众不同吧。”裴景深看了眼安静吃饭的姜沅,揶揄道,“不然也不会托你找老师查阿沅的名额。”
虞必先也看向姜沅,感慨道:“别提了,她也就这种事才想得起我。不过能帮到我们的小师妹,也算值了。”
姜沅轻声向他道了声谢,算起来虞必先真的帮了她很大的忙。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听老师说了你们分班的事,以你的成绩分到甲班也是必然的事,到时候你们就要接触实验室了,不过每天使用的时间可能有限,器材也短缺。”
虞必先说道:“到时候如果需要,你可以来研究所找我,每周末为你提供一间实验室学习几个小时还是可以的,非保密级别的实验你也可以跟着观摩。”
“老师,我对小师妹够爱护了吧?”
张望津满意点头:“嗯,这才有点师兄该有的样子。”
穆云锦也笑了:“阿沅,京大下个礼拜有电影看,你平时有空也可以多来走动一下,师母带你去尝尝京大的食堂。很多老师都想看看高考状元的庐山真面目呢。”
姜沅点头应好。
餐桌上其乐融融,姜沅心里的伤感也少了几分。
吃完饭,霍青淮主动去洗碗,并且拒绝了姜沅帮忙收拾桌子。
“我来就好,难得回来一次,让我在干爸干妈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姜沅只好放下抹布。
坐在木沙发上,张望津打开电视,示意姜沅也过来。
虞必先在陪穆云锦说话,裴景深则是从公文包里摸出一支钢笔。
“阿沅,上次你说太贵重了不敢收,这次我想当着老师的面,将这支钢笔赠予你。”
他略微倾身,把钢笔放在木桌上,侧头看向走过来的女孩。
“这是我给你那支?”张望津有些恍然,伸手拿起钢笔,手指摩挲上面的英文。
思绪却忍不住飘远。
穆云锦知道他又想起了至交好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虞必先吃醋道:“我只知道老师有支视若珍宝的钢笔,难怪一直没见过,原来是传给师兄了啊。”
“呵呵。”裴景深脸上露出微笑,镜片后的眼眸弯起,“没办法,谁让我比你先出现呢。”
说完,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孩:“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没有继续在科研领域深耕。”
“你天赋很高,而且对物理非常感兴趣,算起来也可以说是老师的学生。于情于理这支钢笔都不适合再留在我这里了。”
裴景深对这支钢笔的来历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当年老师交给他时,眼里带着不舍和希冀。
可能是希望能薪火相传。
虞必先也点头认同。
年轻的血液需要激励,他并没有别的意见,刚才也只是为了缓解气氛故意开了个玩笑。
“景深说的没错。”张望津轻轻地将钢笔放了回去,“阿沅,这支钢笔对我意义深重,你好好收着吧。”
知微要是看到有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想起好友,张望津眸色黯然。
他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反握住妻子的手。
谢宥川对虞必先的出现还不算太惊讶,毕竟之前听过别人说起,姜沅的事这位表哥也有参与。
他更加意外的是这支钢笔。
很眼熟,虽然上面的英文他看不懂,但他对这支钢笔有印象。
姜沅也有支一模一样的钢笔,是他当初用来写求亲书那支。
谢宥川仔细回忆,后来没见她拿出来用过。
这是巧合吗?还是有别的隐情。
谢宥川陷入沉思。
姜沅手指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颔首,一脸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钢笔。
“谢谢张老师,我会好好保存的。”
将冰凉的钢笔紧紧攥在掌心,姜沅心绪难平。
当初关校长带她去省教育厅见裴景深时,他拿出了这支钢笔,说是他的老师所赠。
那个时候姜沅就认出来了这支和老师留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也猜出了张望津就是那位和老师一起留洋的挚友。
她的钢笔安静地躺在书包里,是老师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指尖几欲泛白,姜沅松开手,将钢笔收回书包,和老师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放在一起。
过了这么多年,曾经那两位怀着远大理想抱负远渡重洋的年轻人在美国留学时攒钱买下的第一支钢笔,又这样在她手里团聚了。
看着笑得一脸欣慰的张老师,姜沅思绪有些恍惚,脑海中蓦然浮现那双永远坚定温和的眸子。
她的目光逐渐凝实,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从这一刻起,姜沅也开始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