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将军的突然起兵,在金陵引起极大震动。
虽说不少人心中清楚此战无可避免,可终究来的太过猝不及防,皇帝现在的势力,未必能全盘压倒大将军,此战仍旧胜负难料。
萧湛一面传令京师戒严,一面征召徐州刺史傅熙、抚军将军王肃、右将军周泰还朝,商议军事部署,计划铲除王大将军。
而王公这边,为免全族遭受株连,王公每天一早都带着所有在朝为官的子弟,跪在宫门前惶恐请罪,苦表衷心。
朝堂上,不少与原先与王氏亲近的大臣,此时态度都变得暧昧不清。那些不满琅琊王氏专政的大臣,甚至趁机落井下石,建议皇帝将在京城的琅琊王氏子弟全部诛杀。
萧湛却始终不做表态,不见王公,亦不问责。
出了这样的事,最急的还是莫过于王容姬,她如今嫁去了周氏,可以免受王氏牵连,可她的丈夫周必行现任大将军从事中郎,随大将军在荆州,安危莫测。
她相信周必行定然是不会支持大将军起兵的,可恰恰因为相信丈夫的品行,便不免担忧他会因反对大将军,而触怒大将军,在荆州遇害。即便他没有被大将军诛杀,也不免担忧他会被当作大将军的党羽,日后被皇帝追责问罪。
王容姬匆匆进宫,求唤春替丈夫说说情,毕竟他们也是骨肉至亲的表兄妹。
唤春看着声泪俱下哭诉的王容姬,于心不忍,不停安抚着。
只听王容姬道:“昔年威侯出征西戎,粮尽援绝,誓死不退,以身殉国,忠贞慷慨,为世人所称颂。大郎自幼仰慕祖父风范,颇有为国建功立业之心,因追随大将军从军历练,不想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周氏自威侯起,累世忠义,家风忠正,大郎作为周氏的长子嫡孙,又怎么可能违逆父祖先志,做出谋乱之事呢?”
唤春不停安抚着她,威侯便是她的外祖父,少时好游侠,横行乡里,长大后改过自新,一生战功卓著,却在讨伐西戎时战死,谥号为威,因其忠节慷慨,周氏方为世人所称颂仰慕,渐成南方大族。
她自然相信周必行不会跟着大将军谋反作乱,可他作为大将军帐下的幕僚,必然是难以摘清。朝堂之事她不好干涉,何况周必行是她表兄,贸然向皇帝为他求情,倒显得她徇私,罔顾家国利益一般。
唤春边安抚着王容姬,边道:“大表嫂不用担心,此事圣上想来自有明断,不会平白追责无辜之人,你且先回去,让外祖母和舅母都不要着急,大表兄之事,自有我来周旋。”
王容姬得了她的允诺,一时感激不尽,便千恩万谢的离去了。
夜深时,萧湛在太极殿议事方回。
唤春连忙上前为其宽衣,执温帕为其擦手洁面,消除疲惫后,又亲手倒了茶,捧到他面前,“今日朝会,商议结果如何?”
萧湛摇摇头,沉声道:“我派了王肃前往武昌劝大将军收兵,若大将军坚持一意孤行,那就要正式开战了。”
唤春点点头,王肃毕竟是大将军堂弟,又是皇帝的表兄,由他去做中间人说和,最合适不过,即便劝说不成,也不用担心大将军会害他性命。
她便开口建议道:“大将军虽凶狠不法,但王公是忠于社稷的,并无作乱之心。何况陛下南下创业之初,是靠琅琊王氏的辅佐,才有了今日造化,如今王肃又深为陛下所仰仗器重,若陛下听信奸佞的挑拨,将琅琊王氏的子弟族诛,那是不是连王肃父子也要一起诛杀?”
此言暗合了萧湛心事,只是朝堂上对王氏不满之声甚嚣尘上,他便暂时沉默不应。
唤春见他有所松动,便继续劝说道:“王肃正冒险前往武昌劝说大将军,若此时枉加刀刃于王氏子弟之身,不是寒了忠臣良将们的心吗?此诚危急存亡之际,不是朝堂内斗之时,陛下应尽可能地拉拢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团结群臣,一致对外。”
萧湛深以为然,她此言岂止是为王氏求情,也是在为大将军麾下那些幕僚求情。即便不论她与周氏的舅甥之情,周泰守石头城多年,忠心耿耿,其长子周必行在大将军麾下效力,若因此事被牵连身死,那的确是寒了忠臣的心。
他感叹道:“你说的不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谋反是大将军野心膨胀,与他人无尤,即便问责也该止责于大将军一身。如今朝堂六成以上官员都多少与王氏有牵连,若要全部追责下去,满朝文武都要人心惶惶,那就更没人愿意为国尽忠了。”
唤春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危难之际,更该施以仁政,安抚人心。”
萧湛苦笑了一下,拉着她的手将人搂到怀里,重重吻了吻她。
归根结底,他还是没有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勇气。
他可以豁出去自己的命,但是他希望唤春和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此战胜负难料,若真将琅琊王氏子弟尽数诛杀,日后他赢了倒还好,若是他输了,大将军攻入金陵后,唤春和孩子一个都活不了,都要给王氏陪葬。
留下王氏一族,就算他兵败身死,起码他们母子还能有条活路。
他太喜欢她了,只想把最好的给她,也一定要让她好好活下去。
翌日,萧湛便在太极殿见了王公。
王公脱帽叩首流涕请罪,皇帝亲自扶他起身,下旨赦免在京的琅琊王氏子弟。与他共诉昔年一道南下,创业江东的往事,二人一时都感慨不已,君臣就此冰释前嫌,共参大事。
建元二年夏五月,皇帝广设军号——
以司徒王诩为大都督、假节,领扬州刺史,总领征讨诸军。
以徐州刺史傅熙为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
以右将军周泰负责守卫石头城。
以丹阳尹徐伯允为护军将军,假节、都督朱雀桥南诸军事。
以侍中刘温领左卫将军,吏部尚书蔡雍行中军将军。
又征豫州刺史、兖州刺史、临淮太守、广陵太守等边军镇将率部还卫京师。
安排部署完京师的兵力防卫后,皇帝又下诏称王逞志骋凶丑,危及社稷,其帐下幕僚多有受其蒙蔽者,被迫作乱。今日之事,罪止王逞一人,其手下将士只要愿意及时回头,皆不予追究,绝不滥刑。
周家那边,王容姬和周老夫人、孔夫人得知朝廷不会追究无辜的大将军党羽后,方才松了口气。
*
荆州武昌。
朝廷广设军号的同时,荆州与江州的大军也在紧锣密鼓地调动着,王玄朗已奉命前往九江驻军,不日动身离了武昌。
这两日,王大将军又犯了头风,正在卧榻安养。
这一年来,他犯病犯的越来越勤了,恐怕是大限将至了,只是一想到大事未成,功业为竟,心中仍不免有憾。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这时,参军钱冲入内来报,称皇帝遣使来交涉,抚军将军王肃求见大将军。
王大将军眼神一动,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忙命请入。
王肃从容而入,身姿清隽挺拔,与大将军的颓然憔悴形成鲜明对比。
他作了个揖,面色含忧道:“听闻兄长近来困笃绵绵,愚弟颇为忧心,不知兄长近来身体感觉如何?”
王大将军强打着精神道:“老毛病罢了,还是老样子。”
王肃不言,只暗中观察了一番大将军的神色,见其面色青黑,精神不振,隐隐有行将就木之态。
他正色开口劝道:“兄长立身率素,少年闻名于天下,乃一时英雄人物。如今迟暮之年,位极人臣,荣宠已极,本可成为流芳百世的忠贞良臣,可兄长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更进一步,让王氏全族都落下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我们王氏一族深受皇恩,玄朗也是我们王氏佳子弟,本来可以撑起将来的家族门户,却因兄长构逆被毁,实在可惜。”
大将军不以为意,冷嗤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做戏,一家子倒也不是非要装在一个篮子里,你不支持我,我不勉强你,但你也不必劝我改变心意。皇帝一心削弱我们王氏,我岂能坐以待毙。我大限将至,撑着这口气以图大事,无非出于对家族门户考虑。待事成之日,便由玄朗即位,撑起家族门户,我们琅琊王氏便能更进一步,有何可惜?”
王肃摇摇头,蹙眉道:“听兄长此言,莫不是有改朝换代之意?兄长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为何还要兵行险着?你将大事托付玄朗,可玄朗区区一小子,年少无望,哪里能承担宰相之重?自开天辟地以来,可曾听闻过以一孺子担任宰相者?兄长改朝换代之举,非人臣所为,我为兄长之行羞之,且悲且惭,望兄长能及时悔悟收兵,与朝廷冰释前嫌,以全家族门户。”
王大将军冷冷道:“箭在弦上,我若此时退让,岂不趁了皇帝小儿之意?我与皇帝势均力敌,胜负也犹未可知。待我夺取金陵之日,便是清算朝臣之时,倒是你,还不如趁早留下,辅佐我共谋大事。”
王肃毫不犹豫的拒绝,并提醒他道:“陛下所统率六军,石头城有两万人,宫内后苑两万人,护军屯金城五千人,丹阳尹屯朱雀航五千人,徐州、兖州、豫州诸州郡兵力合计五万余众。以天子之威,文武毕立,兄长以人臣侵陵君主,名不正言不顺,岂可抵挡?兄长如今罢兵,还有可周旋余地,若兄长一意孤行,那便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王大将军闻言大怒,见王肃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愿家族这难得的将才为皇帝所用,于是将王肃扣留武昌软禁,大军仍按着原计划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