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春昏昏沉沉睡去,她心中不安,做了一夜的梦。
梦中,华林园万物凋零,枯枝败叶环抱着假山上的凉亭,峻峭的太湖石仿若被寒冬封冻,深处响起冰裂之声,一片清冷、静谧的气氛。
凉亭内,男女相对而坐。
唤春看着对面的男子,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了,没想到此番再见面,竟是她来帮皇帝当说客。
她看见何彦之冷冷笑了笑,讽刺她道:“连你也要来劝说我尚公主吗?”
唤春摇摇头,从容道:“我不是来劝你尚公主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何彦之眼神动了动。
唤春低了低眼,在他面前,也不必像在萧湛面前一样,需要时刻伪装了,他是唯一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她可以畅所欲言。
她抬起眸,一字一句提醒他道:“你是皇帝的心腹谋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陛下败了,你也一样没有活路。”
何彦之心中一沉,蹙眉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唤春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初是你心甘情愿帮我,就应该做好了送我扶摇直上的准备。你为陛下选择了我,不就是因为我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吗?可如今我没有做成皇后,我的儿子也没有做成太子,我想要的都还没有得到。”
她顿了一下,黯然叹道:“我是个无用的人,只能靠依附我的丈夫来换一份安稳的生活,可如今我的丈夫权势不稳,处处受制于人,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的帮我的丈夫巩固权势。”
何彦之看着她,她落寞低诉的声调依旧是那般优美可怜,那般真诚,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她的绝情,让人心灰意冷。
“你要得到你想要的,就要牺牲我的感情?因为我对你有感情而利用我?”
唤春平静道:“我是个什么人,你不是一清二楚吗?我就是这么自私,这么虚荣,这么薄情。我想做皇后,我想让我的儿子做太子,我想保护我的孩子,我想有个安稳富贵的余生,并且为此竭尽所能。”
何彦之神情冷漠。
唤春逼自己冷硬下心道:“你也知道王大将军狼子野心,江山有改朝换代的隐患。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与陛下夫妻一体,他若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失败了,我又岂有活路?这是你死我活之争,所以我只能赢不能输。”
何彦之自嘲一笑,“所以在你眼中,我只是你争权夺利的一颗棋子吗?”
他静静看着她,语调无悲无喜。
唤春低了低眼,权力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自古都是赢家通吃,只要她赢了,她做的一切就都是对的。
她看着不远处朦胧的山峦,意味深长道:“天下这盘棋,我们所有人都是棋子,连皇帝也不例外,你愿意以身入局吗?”
何彦之不答。
唤春看着他低头沉默的模样,皇帝顾念和他的布衣之交,不好以君主的身份命令他去做什么,可有些事只能让心腹去做。因为只有他知道公主是假的,只有他不会对公主有真心。
皇帝做不到,那就只好由她来做这个恶人,逼他为皇帝分忧了。
唤春面色平静,继续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皇帝赢了,我会成为皇后,我的儿子会成为太子,你也能位极人臣。若皇帝输了,那我们就得所有人一起去死。你想死,还是想让我死?”
何彦之眼神动了动。
“如果你觉得你对于感情的坚持,高过于你的生命,你的亲人,感情比命重要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唤春眼中微微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凄美可怜,“你配不配合,我都不会勉强,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答应这样一件无理的要求,我知道你对爱情的追求是干净而纯粹的,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
何彦之始终沉默不言。
唤春站起了身,面上很无所谓的样子,“我这种凉薄自私的人,就是这么庸俗,这么浅薄,我只想让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能活下去。我的丈夫赢了,我会与他并肩登临,我的丈夫输了,我也会与他同生共死。”
何彦之闭了闭眼,难以言述的无力感阵阵袭来,“你是真的很残忍。”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唤春对他微微颔首,将要离开时,却突然被他唤住。
“阿春——”
唤春脚步一滞。
何彦之问她,“你当初只是为了皇后位才要嫁他,可现在他却不能让你做皇后,他手中的权力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大,你不会对他心生失望吗?”
唤春滞了滞,低眼道:“我虽贪慕虚荣,却也知道几分廉耻,不会因为我的丈夫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大就想着换个更强大的丈夫。他如今虽没多少实权,但我们可以互相扶持,去一起争取属于我们的荣耀,我会始终如一忠于我的丈夫。”
何彦之自嘲笑了笑,提醒她道:“你和我联手算计他后宅主母之位这件事,他一直不知情。你这么向着他,可若有一日他知晓真相,还会这般始终如一的爱你吗?你装的了一时,装的了一辈子吗?”
唤春一时恍然若失,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扭曲,她仿若掉入一个巨大的深渊,不停地在往下坠,耳边不停回荡着他的话——
你装的了一时,装的了一辈子吗?
装的了一辈子吗?
……
“不——”
唤春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萧湛也被吓了一跳,看着她苍白如雪的小脸,连忙将人拥到怀里,给她擦着额头的汗,柔声安抚着。
“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没事了。”
唤春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模样。
夜色沉沉如水,清冷的月光朦胧笼在身边人的脸上,那英俊熟悉的眉眼,是萧湛,不是何彦之,她还在显阳殿中,不是在什么华林园。
她突然鼻子一酸,主动抱住了他,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十分无助又依恋的模样。
“是,我做了噩梦,我梦到那公主要伤害陛下,我哭着求她不要,不要伤害陛下,然后就醒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萧湛心中大动,见她连梦中都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数不尽的柔情涌动,抱着她连连安抚道:“别怕别怕,都是梦,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唤春眼中闪着光,仰头望着他,突然语无伦次道:“我跟陛下是夫妻一体,没有人比我更希望陛下能好好的。因着我生了个儿子,太子党们唯恐我们母子会威胁太子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只有陛下才能护我周全,我一定会竭力维护陛下的。”
萧湛一怔,觉得她的倾诉有些莫名其妙,还当她为噩梦所困,没有完全清醒,他把她拥到怀里,拍着她的背道:“我知,我知,这世上只有你是全心全意对我。”
唤春依旧不能平静,梦中那些话,始终在她脑海翻腾。
日有所忧,夜有所梦,她不就是一直在担忧她曾经跟何彦之那些算计泄露,自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与宠爱,才会做那样的梦吗?
没错,她装的了一时,装的了一辈子吗?
虽说一开始为了嫁给他,她是使了些手段算计,不算光明磊落。可现在萧湛对她很好,他们还有了孩子,她便特别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对的,他现在这么爱自己,就算知道了这些秘密,也会谅解自己吧?
她一时心如乱麻,趁着半梦半醒时那股子冲动,突然抬起脸,认真道:“陛下,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萧湛看着她,很认真地等着她的话。
可唤春张了张嘴,脑子越来越清醒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行,他是因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寡妇才娶的自己,如果知道她跟何彦之合谋算计他后宅主母之位的话,自己苦心经营的安分贤惠形象就全毁了。
她攥紧了手指,她还是赌不起,因此话到嘴边后,就变成了,“我,我很在乎你。”
萧湛莞尔一笑,亲了亲她的脸,柔声道:“我也很在乎你啊。”
唤春眼中一热,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带着几分撒娇般问他道:“那要有一日你发现我跟你以为的不一样,我没有那么贤惠,没有那么单纯,你还会这样始终如一的爱我吗?”
萧湛笑了笑,他不是一直都清楚吗?当初她只是图他的权势地位,为了做皇后才嫁给她。那成婚后她应该也发现了,他手中的权力,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他没能让她做皇后,也没能让他们的儿子做太子。如果她只是单纯爱他的权力,此刻她对他应该是失望、心怀怨怼的。
她要再恶毒一些,完全可以背叛他,向王氏兄弟示好,靠他们的支持扶幼主登基,临朝称制。
如今王氏兄弟阻挠她做皇后,不就是因为她选择忠于自己,和他互相扶持,坚决不向他们低头吗?
可她从来没有怨过自己,她连梦中都在为他着想,为他谋划,即便她的过去对他有所隐瞒,但是她现在的真心也毋庸置疑。
“别胡思乱想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孩子的母亲,我都是会始终如一爱你,护你。”萧湛拥她入怀,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
唤春眼中闪着光,男人不是傻子,何况是帝王?他当然能感觉出来自己对他何时是真心,何时是假意,只是愿意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和睦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她愈发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