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自称萧含清,年十六,洛阳城破后,皇族纷纷逃难,她在逃难的路上与宗室失散,被变卖为奴,听闻新帝登基后,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金陵,求面见皇帝主持公道。
萧湛听完奏报后,面上没有分毫波澜,他与惠帝是兄弟辈,惠帝的女儿,那就是他的便宜侄女儿。
洛阳沦陷已有数年,这“公主”被变卖了这么久,都没想过出来找人做主,如今他才刚刚称帝,她就急不可耐地出现了,难保不让人怀疑其居心。
萧湛没给她这个面见自己的机会,吩咐直接将人带去廷尉审问,验明身份。
得亏了她是个公主,要敢是个皇子渡江来了,恐怕连审问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直接就以假冒的名义拖出去斩了。
这边吩咐完之后,便又传召了几位大臣过来商议此事。
……
却说显阳殿这边,唤春一早起来后,便先去偏殿看了看梁宣,他还没醒,小小一团缩在床上。
梁宣晚上做了一夜噩梦,梦见他追在阿娘船后不停叫她,阿娘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梦见他被二叔撵了出来,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背对着他,把他抛弃了。
天旋地转,一片昏暗。
“宣儿,宣儿。”
梁宣听见有人在叫他,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子却沉的怎么都睁不动,只是下意识喊了一声,“阿娘……”
唤春一怔,把他接过来这么久,他还在第一次开口喊自己娘。她心中一时激动,忍不住把他抱在了怀里,却突然发现孩子身上烫的有些不对劲儿。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贴了贴,发现那里烫的惊人,才意识到他发热了,连忙让人去传太医。
梁宣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脑袋晕晕乎乎的,他约莫着自己大概是病了。
等太医来的这段时间,唤春把他抱在怀里,不停用冷帕给他擦着额头、耳后散热,“宣儿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梁宣脸颊通红通红的,也不知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上难受,他抓着她的衣襟,迷迷糊糊又语无伦次地说着:“阿娘,我听话,你别不要我。”
唤春眼上一热,紧紧抱着他,亲着他的小脸颊道:“宣儿不怕,阿娘不会再丢下你了,阿娘在这儿呢。”
太医很快就来了,看了看说是风寒内郁,估计是这两天下雪冻着了,先吃付药散散热,时刻注意着体温,别让孩子反复热起来。
唤春点点头,彩月便跟着太医去熬药了。
弄珠拿着冷帕,道:“小皇子那边醒了,在哭闹呢,夫人先去看看小皇子吧,我来照顾郎君。”这孩子是她和唤春一起拉扯大的,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她帮忙看护,她知道怎么照顾。
唤春摇摇头,她心里虽掂记小儿子,可事情也有轻重缓急,宣儿这病,大约就是昨日受了委屈惹得,他现在正是病的难受,自己抛下他去看小儿子,只怕会让他更难受。
这生了病,最重要的就是要留着一口心气,病人自己要有信心,要想让病好,他才能好的快。前夫后期病情迅速恶化,就是因为泄了这口气,不想再连累她了,自己都没了求生的意志,那病自然就再也好不了了。
她好怕,也怕宣儿像前夫一样觉得自己是她的累赘,怕拖累了她,就再不肯好了。
唤春眼泪吧嗒吧嗒掉着,她紧紧抱着儿子,哽咽道:“宣儿,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的父亲都离开我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只要你好起来,阿娘做什么都愿意。”
梁宣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眼神空洞黯淡。
他看到母亲在哭,因为他的病倒,母亲又想起了他早逝的父亲,她还没有完全忘记他的父亲。她虽然又嫁了人,但是也没有忘记父亲的好,她还是爱他们的,母亲因为还爱着父亲,所以才会希望他好起来。
他说的是要回梁家,可那个家里倒处都是白眼嘲笑他的声音,其实也没那么好。
母亲虽然跟别人重组了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可她到底还是真心实意爱自己的,只要能从她身上分得一点点儿的爱,就足够他在她身边安稳的呆上很久了。
他突然觉得,他生这场病可能是自愿的,这样母亲就会关心他、照顾他,他也有了理由不再离开,可以一直留在母亲身边了。原来,他还是想留在母亲身边的。
彩月端着药进来,唤春接过药,自己先尝了尝,试了试不烫后,才喂到儿子嘴边。
“宣儿,吃药了。”
梁宣因为烧的缺水,嘴唇苍白干燥,一张嘴嘴唇就干裂的疼。
唤春放下勺子,又让人换了热帕子帮他擦着嘴,待那唇上微微润泽了,才又继续喂着他药,折腾了好一阵,才把这一小碗药给喂完了。
药汤里有安神药,喝了药没多久,梁宣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唤春抱儿子的手臂已经麻了,她都浑然不觉,依旧不知疲倦地抱着他哄睡。
响云也已经闻声过来了,看着愁眉不展的姐姐道:“阿姐先把宣儿放床上吧,这样一直抱着他也睡不安稳。”
唤春想也是这个道理,摸了摸被窝已经凉了,便抱着儿子起身,让人先把被窝给熏热了,再把他给放回去。
等把梁宣安置好之后,响云说这边她来照顾着,让姐姐先去休息一会儿。
唤春才抽出时间去清洗换衣,然后才去看了一眼小儿子,见他已在乳母的安哄下睡着了,便也安下了心,没在小儿咋这边多做停留,就又去看了梁宣。
众人忙活折腾了一天,梁宣这热算是稳住了。
直到晚间时,萧湛前朝谈完事儿,才听说梁宣病倒的消息,连忙过来看了看。
他看着唤春坐在床头,愁眉憔悴的模样,手掌按在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唤春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的残泪,轻轻“嗯”了一声,“陛下累了一天了,我先服侍陛下休息。”
萧湛摇摇头,按在她欲起身的动作,“你才是累了一天了,去休息会儿,这里我来看着。”
唤春执意不肯离去,只到一旁的榻上歪了一会儿,萧湛拿来毯子帮她盖上,手指抚了抚她红润的眼梢,她才刚躺下,就好似已经睡着了,果然是累坏了。
她很少哭,面对自己的时候一贯是笑脸相迎。先前想起前夫的时候,她在自己面前掉过一回泪,他把宣儿给她接来时,她也哭了一回。
这个看似坚韧顽强的女子,只有想起家人,才会卸下坚强的外壳,露出自己最脆弱柔软的一面。
萧湛蓦地冒出一个念头,将来某一日,她会不会也因为在乎自己而哭呢?
他不知道,默默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残泪。
……
翌日天蒙蒙亮时,梁宣的热终于退下了,众人便都暂时放下了心。
这时,便有内监急急来报,说昨日的审讯已经有结果了,那女子的回答全对上了。
公主养在深宫之中,外人不见其面,不知其容,凭她空口白牙说自己是公主,那便是了吗?她若真是杨皇后嫡出公主,自然对弘农杨氏一族如数家珍,对洛阳宫廷了解极深。人被押送廷尉后,廷尉卿便直接请了中书侍郎杨琛来询问杨皇后家事,经过连夜查问,皆验对无误。
萧湛得知结果,眉峰紧了一紧。
唤春见他神色不对,察觉似乎有事,便主动问了问内监是什么事?听完内监的汇报后也是心头一震。
洛阳覆灭时,后妃公主都被胡人掳走,被胡人赏赐了将士,怎么还会有公主逃脱渡江?
萧湛让内监退下后,沉声对她道:“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便下放到了廷尉审讯,昨日也和大臣们商议了此事,如今新朝初建,需要稳定天下人心,若真是个公主,将其供养起来后,还能树立新朝善待中朝宗室遗孤的好名声,自然是好。可若是个假的,也不知受何人指使?”
唤春若有所思道:“可如今她的口供全对上了,如果是假的,那指使她的人,必然对杨氏,对皇室的情况极度了解。就算是真的,也难保不是被北方胡人策反后派来的奸细。”
萧湛点点头,“我正是有此担忧,今日还要继续跟百官商议如何安置她。”
唤春便催促他先以国事为重,让他先过去处理朝政,这边她自己照顾就行,萧湛便先行离去了。
刚巧这一日也是萧恂来显阳殿请安的日子,萧湛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来了。
请安后,听说梁宣病了,萧恂也来慰问关怀了一番。
唤春替儿子致着谢,“太子有心了,宣儿已经好多了,等他好利索了,我定让他亲自到东宫跟殿下致谢。”
萧恂颔首道:“弟弟生病,做兄弟的关心是应该的,母亲也要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别太操劳了。”
唤春点点头,二人又客气关心几句后,便让他先回去,别让这边的病气渡给他了。
萧恂遂恭谨告退,从显阳殿出来时,刚巧见到响云领着宫人端药过来。她穿着一件水绿色大袖襦衣,缃黄色十八破裙,比去年刚来东府时出落的更出挑明艳了。她今年及笄,已经是个成人的大姑娘了。
萧恂望着她走来,对她作揖,“二姨。”
响云扫了他一眼,便冷下了脸,避开视线不看他。自那日荡秋千时被丹阳郡主羞辱后,她就再不肯理他了,如今她已是有夫家的人了,也该更加避嫌。
何况,他还夺走了本该属于她外甥的太子位,她对他也就更加没有好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