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的语气让马竞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就像优等生考后复盘一样,游刃有余地列举出可能露出的破绽:“硝烟反应吗?我身上可没有。就算有那么一点,也是在赌场沾上的。鱼线、胶带之类的东西,我房间就在隔壁,你们尽管搜。不过贺sir也说了,真有这些东西,我早扔海里去了。至于许教授说我在卫生间处理糖球,液态氰化物可是很容易挥发的,你们确定还能检测得出来吗?”
尖锐的问题抛还给许培,贺亦巡的视线也随之移到了许培身上。
至少在进房间之前,两人并没有找到关键性证据,贺亦巡不太理解许培这是在演哪出。
不过他相信许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尽管他也说不上来这股莫名的信任来自哪里。
“是,该处理的你都处理了,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许培说,“但有一点让我很在意,为什么凶手杀贺骏的时候,要从背后悄悄靠近。”
“就算被贺骏看到,大大方方打个招呼,说‘贺少,你也来喝酒啊’,然后冷不丁给他来一枪,这有什么难度吗?
“直到看到你的裤腿,我想明白了。”
许培总感觉贺亦巡皱起的裤腿在哪里看到过,现在见到马竞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是贺亦巡发现林玫光脚时,他跟着往下看,余光扫到过马竞的裤腿。
和贺亦巡不同的是,马竞的两条裤腿都有挽起过的褶皱。
“只要开过枪,身上就会留下硝烟反应。尤其是甲板迎风,硝烟反应会更严重。正常来说,你不需要担心这点,因为船上不会有检测试剂。但我嗅觉敏锐,对于你来说是突发状况,你不得不小心行事。
“想要去除硝烟反应,无非是洗澡加换衣服。但你没有准备多余衣物,更没法洗衣服,只能从源头避免硝烟沾到自己身上。要么你全裸去开枪,回来洗澡;要么你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正常人都会选第二种。
“超市里有最好用的工具——雨衣和手套。我想你去拿胶带和鱼线的时候也顺便拿走了这些东西。
“但是雨衣只到膝盖下方,你的小腿和脚没法完全覆盖。或许你可以拿几条毛巾,把你的膝盖以下都包起来,再用胶带缠上。但这非常费功夫,相比起来,‘让膝盖以下处于全裸状态’无疑是最优解,正好还可以消除你的脚步声。
“也就是说,你结合了两种方法,膝盖以上全副武装,膝盖以下全裸。等完事后直接扔掉雨衣和手套,再回房间冲洗腿脚便是。
“但没有人会以这副模样在船上闲逛,这就是你不能让贺骏看到你的原因,因为他会觉得你非常可疑。”
许培一口气说到这里,马竞再次沉默不语,镜片后的精明没了自信的支撑,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膝盖以下全裸,”贺亦巡开口道,“是挽起裤腿,脱掉鞋袜?”
“对。”许培说,“他回到房间后必须马上制造枪响,否则尸体没了遮挡很容易被人发现。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来不及洗脚,而我们见到他是裤腿放下来、穿着鞋袜的状态,也就是说……”
“他的裤腿和袜子内侧会沾上硝烟。”贺亦巡说。
尽管去赌场同样有可能在裤腿和鞋袜上沾上硝烟,但马竞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沾在内侧。
其余几人总算跟上两人的节奏,纷纷抽着气消化这惊人的信息量。
没有任何人开口发表感想,就连贺茂虎也默不作声,似乎沉浸在四年前的回忆中。
“她的名字叫马可,我的妹妹。”马竞摘下了眼镜,双肩仿佛被夜色压垮一般,嗓音中带上了几分沙哑,“有一天,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然后就失踪了。”
“我找到她同学打听,才知道原来她为了给我买生日礼物,找了一份暑期兼职,到幸运号上做服务生。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打工,她才刚刚年满十六岁,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罢了。我明明告诉过她,哥哥会努力工作让她吃穿不愁,谁知道她竟然为了挣钱给我买礼物,就这样上了幸运号这座魔窟。”
“自那之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报过警,找过记者,在网上发帖……但总感觉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我面前。我甚至辞去工作,到幸运号上做兼职,但幸运号人员流动性极高,几乎每次出海都是不同的员工,所以就算我把幸运号摸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的消息。”
“几个月过去,我一无所获。我开始逐渐意识到,不接触核心的权力圈层,永远无法得知妹妹失踪的真相。
“刚好那时候林玫招聘公关团队,这和我专业对口,并且林玫和幸运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我向她的办公室投递了简历。”
“岗位的竞争格外激烈,但对于我这样的小镇做题家来说,最不害怕的就是竞争。
“我以笔试和面试双第一的成绩应聘进了林玫的公关团队,幸运的是,没有人把我和在幸运号上失踪的女孩联系起来。
“或许知道内幕的人也早已淡忘了这事。”
“在之后的工作中,我有很多和林玫接触的机会,也曾有意无意地向她打探在幸运号上失踪的人。但这种事对她来说好像司空见惯一样,旁敲侧击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我只能在她身边兢兢业业地工作,渐渐成为公关团队的leader,到这届选举,当上了她的竞选秘书。”
“我终于获取了她足够多的信任。”
“好巧不巧,在竞选的节骨眼上,黎梦兰的儿子在幸运号上出事了。由于她应对及时,危机公关做得很好,她的支持率一路飙升,眼看着就要压过林玫。
“林玫叫上我和几个心腹,紧急召开了竞选策略会议。就是在这个会议上,她说了这样的话。”
说到这里,马竞的目光骤然变得凛冽,覆在他脸上的阴影更深了几分,就好似萧瑟的深秋一夜之间转变成了极寒的严冬。
坐在椅子上的林玫莫名脸色难看,紧绷着嘴唇,脸朝着白墙,一副不想回应的模样。
“她说,黎梦兰的儿子很蠢,没有贺骏聪明。在众目睽睽之下骚扰别人,不像贺骏,知道把人带到房间里。”
“她还说,如果黎梦兰的儿子和服务生是从房间里坠海,那就可以和之前一样,把人弄成失踪,让黎梦兰一顿好找,这样黎梦兰不仅没法借题发挥,说不定还没心思好好竞选。”
“然后有人提醒她,房间里是无法坠海的,人掉下来会砸到甲板上。之前那个坠海的女生,是自己跳到海里去的。”
马竞闭上双眼,极度压抑情绪使得他嗓音颤抖得不像话,和一旁冷漠的林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贺亦巡和林玫关系不好了。
“我问之前是什么事。”马竞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继续往下说,“因为这个会议都是林玫团队的核心成员,本身讨论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事。贺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人物,有人便告诉我,幸运号第一次出海时,贺骏对一个未成年服务生出手,那女生不从,跳到海里去了。”
“时间、年纪、失踪……所有信息都能对上,我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我装作闲聊,问这种事是不是经常发生,那人说骚扰服务生很常见,但搞死人的就只有贺骏和黎梦兰儿子。
“至此我可以确定,那个女生就是可可。”
马竞扶着栏杆转过身,看着可吞噬一切的无尽大海:“你们知道吗?客房楼下的甲板宽度超过两米,要从这里跳到海里去并不容易。她一定是想着跳海就能远离贺骏这个魔鬼,拼尽全力纵身一跃……但她不知道的是,大海同样无情,等待她的是冰冷刺骨的海水。
“她以为找到了生的希望,最终的结果却是孤零零地沉入海底,她那时候该多么绝望……”
马竞弯下身子,双手撑着栏杆捂住脸颊,哽咽着说:“真是个傻姑娘。”
许培不禁喉头发苦,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余光扫了一眼想要手刃凶手的贺茂虎,只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半边脸透着上位者特有的傲慢,好似在说下位者的谴责对他来说不痛不痒,半边脸却透着一股矛盾的歉疚,是在失去至亲之后,对凶手的共情和感同身受。
就如他所说,贺骏的确死在了女人手上,只不过是四年前种下的因,四年后才结果。
“我的妹妹就这样失去了她的生命。”马竞又转过身来,眼里布满红血丝,愤恨地看向林玫,“但林玫对此的评价是,‘还是之前的那个女生死得懂事’。”
“你和贺骏一样是凶手!”
“行了。”一直沉默着的林玫终于开口,眼神并无过多变化,“我身处这个位置,没法用感性思维去思考问题。你在我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不清楚吗?”
“对于你妹妹的事情,我很抱歉。但让我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我事先知道了你的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话解决,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
许培突然觉得林玫的态度有点奇怪。
好像既强硬又软弱。
强硬是林玫的一贯作风,所以见她还在表达“我这么做理所应当”,许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但既然态度已经如此强硬,为什么还要加一句“可以谈话解决”?
那感觉就像在说“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但也不是不可以坐下来谈谈”一样。
带着一丝示好,颇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