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苑的脑海深处, 陈载瘦高,黑发浓密,蓝色劳动布的衣裤肥大到像是借来的, 从山上采药回来, 衣服上经常沾满泥巴草屑。
但他长相英俊,有利落优美的脸部线条,眼眸黝黑让人很难看透。
独居四面漏风的草棚,冬天冷得像是冰窖, 草棚被大雪砸塌过两次,夏天又哗哗漏雨,不知道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有次原主拎着从厚厚冰层下捞来的大鱼去拿给他, 看到他正站在被暴雪压塌的草棚前面,四周白茫茫一片, 积雪淹没小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 只是背影格外孤寂。
他沉默寡言,看病之外从不跟人接触, 但医术很好, 生产队的社员跟知青对他敬而远之。
大概舒苑是他最熟悉的人。
千难万苦在河滩上找到她后, 在废弃磨坊里, 他抱着她喜极而泣,那是他唯一一次落泪。
纯净虔诚的泪滴划过他沾满泥水的脸庞,俊美男人的眼泪一定有蛊惑性, 两人都失去理智。
以为他弱不禁风,然而那一次,他的身体温暖,手臂跟腰腹充满力量。
回到家, 刚一推门,就有四道视线齐刷刷聚集在舒苑身上,李红霞率先开口:“谁的电话,是小满爸的吧。”
舒苑点头,如实回答:“是,他回路城了,我跟他约在杜仲公园门口旗杆下见面,明天一点半。”
她转向小满,语气柔和:“明天就能见到爸爸。”
小满小手紧张地攒起,他心中只有对妈妈的渴望,爸爸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模糊的词汇而已。
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不要像张老财那样啊,生产队里娣来的爸爸是个懒汉,小石头的爸爸打他妈妈,他对这些爸爸印象差到极致。
小满很忐忑地开口:“妈妈,爸爸不会不承认我,不喜欢我,不会不愿意支付抚养费吧。”
他知道妈妈带他见爸爸的最重要的任务是要抚养费,妈妈没有工作,欠了一大笔外债,他们四口靠姥姥的工资生活根本就不够。
舒苑走过去弯腰将他从椅子上提溜起来,语气轻松:“小满就不用操心啦,就是爸爸不愿意支付抚养费,妈妈也有能力自己挣钱抚养小满。”
李红霞一听她说大话就头疼,她卖饭盒是挣了点钱,不过是投机取巧,以后职工们对娘俩的事儿腻了,谁还会围着他们买东西。
再说她就是想接着摆地摊,也没货源呐。
还有她实在没见过靠自己的八卦吸引顾客的,自从把小满接回来,舒苑变化不小,起码脸皮就厚到赛城墙。
她吹了口茶缸上漂浮的茶叶沫子,拿出家长气势,问道:“你还不把小满爸的情况告诉我们?”
舒荷凑到舒苑旁边,语气殷切:“二姐,你就跟我们说下吧,他是医生,总归是个正经人吧,他人品咋样。”
李红霞开腔:“人品肯定好不了。”
她不知道二闺女跟小满爸有啥纠葛,单说未婚生子,男女肯定都存在问题。
哪有正经人未婚生子的!
舒苑不以为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你们再好奇我也不会说,明天我跟他要是谈崩了,小满爸爸就会成为秘密,我不会透露他的任何情况。”
舒荷瞪大眼睛:“二姐啥意思,不懂。”
舒苑随口说:“那有啥不懂的,还不是省得授人以柄,被人嚼舌根!”
李红霞很意外:“呦,你也怕被人嚼舌根?你被人说闲话还少吗?”
她但凡带着小满老老实实在家里带着,也不会在厂区跟家属院引起轰动。
八点多钟,小满坐在床上边叠衣裤边跟舒苑商量:“妈妈,明天给我洗个澡吧,我身上都是小蚂蚁,已经被妈妈看到了,不想让爸爸看到小满身上很脏。”
他仰起小脑袋:“妈妈你看,脖子上都是。”
小满其实是个爱干净的小孩。
舒苑忍俊不禁,屋里炉子早就撤了,还是挺冷的,不具备洗澡条件,就是她都只是用热水擦洗,怕小满感冒,都没给他擦过。
她把叠好的衣裤放到旁边椅子上,笑道:“好啊,那咱们去澡堂洗澡,一大早就去,这个时候没人,池水干净。”
舒苑非常发怵去澡堂洗澡,所有人坦诚相见,那画面太美,不过早上是个很好的时间段,基本没人早上去,大池子也没人泡过,水还算干净。
——
陈载爷爷的老宅是一间古旧质朴的大院,如意门,清水脊,灰墙黛瓦,墙壁斑驳,油漆剥落,所有建筑陈设都有股陈旧气息,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中药香气,预示着大院所住之人是中药世家。
陈载回到路城放下行李后先给舒苑打电话约见面,刚放下电话就被人叫住爷爷书房。
陈甫谧是为老中医,身穿麻质中式对襟白色上衣,面貌清隽,他本人像是被中药腌入味儿一样,伸出修长枯瘦的手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水,气定神闲地开口:“盛家人知道你要回来,说是安排两家人见一面,明天晚上咋样。”
“爷爷,我没空。”陈载淡声说。
见孙子兴致缺缺,老人干脆挑明了说:“盛知宜在报社上班,大学毕业两三年,婚事还没动静,她爸妈都在重要部门上班。那孩子知书达理,对你有意,你们从相貌到工作都很般配,你难得回来,去见一面就知道他的好。”
陈载有心理准备,他难得回家一次,尤其是在很快就要返回西北的情况下,被唯一真正关心他的爷爷催婚很正常。
但他不想虚与委蛇,在这种有明显分歧的事情上也要演绎爷慈孙孝,直截了当地开口:“要是我仍在乡下,她还能对我有意吗?”
运动期间,陈载因为母亲那边的亲人全在国外,被下放到生产队,那时候陈甫谧因为救治过很多“坏人”自身难保,不过终究是被大人物保了下来,得以留在路城。
陈爷爷那时候没有能力把孙子弄回来。
陈载父亲因为早就跟母亲离婚,又与陈甫谧不和,早早拖家带口滚去小城当中医,除了陈载去了农村,陈家整个大家庭并没有受到他母亲的影响。
陈甫谧一噎,眼见对话没法继续下去,又说:“咱们两家门当户外,在来往的这些人家中,盛知宜各方面最为出众……”
陈载站得笔直,语气毫无起伏:“当年陈谨正跟我妈也是门当户对。”
陈甫谧又是一噎,并没有因为陈载的话恼怒,放下茶杯,扼腕叹息:“那个逆子,不提他也罢。”
大伯母杜康一直留意着屋里动静,听两人聊得不愉快,进屋后先批评陈载对爷爷语气不敬,又对老爷子说:“爸,哪用给陈载找新对象?那个陶乐善不是挺好的,本来就是陈载的娃娃亲对象,陈载下乡耽误了人家,只能跟别人结婚,婚姻也不顺,听说陈载平反不马上就跟前夫离婚了吗,也没孩子,再续前缘不是挺好的。”
闻言,陈载心态稳定,但语气不善:“当初陶家不是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大伯母当初也担心我连累你吧,我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多管闲事!
杜康可想不到陈载一点面子都不给她,面色极其不自然,面带尴尬地转向陈甫谧:“老爷子你听听,他现在当上院长,对家人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强硬。他爸妈都不管他,我当大伯母的不都是为了他好吗,我说的哪里不对,要不是他自己下放,跟陶乐善早就结婚了,陶乐善哪里会遇人不淑!”
陈甫谧眉心皱起:“陶乐善就别提了,陈载下放时最先跟咱们家疏远的就是她家,再说陈载一个未婚大好青年,用不着娶个二婚的。”
杜康还要争辩,陈载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对话:“我工作很忙,没时间考虑成家,也没心思,不用替我操心。爷爷我还有事情要忙。”
室内气氛不好,陈甫谧也没继续聊下去的心思,摆了摆手:“去吧。”
陈载立刻离开正房书房,去了西边自己的房间。
——
第二天上午去澡堂之前,母子俩先去供销社,买了两个搪瓷脸盆,上面印着很质朴的龙凤呈祥图案,另外还有一块肥皂,一条毛巾。
搪瓷洗脸盆两块一,肥皂三毛六,毛巾五毛二,花了六块多钱钱。
已经把李红霞攒的各种票证快用完了,舒苑不知道该怎么节省,真是省不了一点。
走到澡堂门口,交了澡票进入,早上八点多果然没有别人,母子俩算是包了场。
舒苑可不想带小满进女澡堂,蹲下来问他:“小满可以自己洗吧,可不要掉到大池子里哦。”
小满肯定点头:“当然可以。”
舒苑直接进了男澡堂,从大池子里舀了两盆热水,让小满坐在远离水池跟窗户的地方洗,等把小满安顿下来,自己去了女澡堂。
“小满,你在吗?”
担心小满掉进池子,不时招呼他几声。
“妈妈,我在,身上的蚂蚁很难洗掉。”小满正使劲的搓啊搓,搓啊搓。
这个小孩生活自理能力极强,把自己清洗得干净又香喷喷的,擦干头发,穿好衣服到外面找舒苑。
舒苑摸着小满头上蓬松的软毛,笑眯眯地说:“小满现在可真香啊。”
端着脸盆回到家,舒苑立刻把堆满了杂物的单人床下收拾出空位,把脸盆放进去,要是让李红霞看到她一下买俩新脸盆,又得挨一顿呲。
吃过午饭,舒荷抓起书包往外跑:“我去学校。”
李红霞催着舒苑母子赶紧出发,叮嘱舒苑:“别再跟小满爸要生活费,一次次跟人要一大笔钱,我都替你害臊,把小满送给他爸,让他爸养着,你回头找个老实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别再捅啥篓子。”
小满听到这话,小心脏立刻提到嗓子眼,流畅的脸部线条紧绷,不好,姥姥还是想把他送给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