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有三头六臂无边法力,但人只有一具脆弱的凡胎肉体。
陈乐酩是被送进医院抢救的第二天醒过来的。
醒来时还在发烧。
右臂骨折,手腕三角骨断裂,万幸手掌处的神经和肌腱都没有受损,只是创口感染太严重。
一整块肉被豁开外翻,受伤后他又多次强撑着用力,开枪打斗,弄进去很多细菌和污垢。
相比之下,余醉只是轻微脑震荡。
安全气囊帮他们承担了大部分撞击,唯一可能的头部致命伤还被陈乐酩的手给挡了。
他送医当天就醒过来了,在弟弟的病房外站着。
汪阳和秦文都在,但没人敢和他汇报陈乐酩的情况。
“你弟为了救你把自己搞成个血葫芦,我们看到他时他正趴在你身上准备替你挡爆炸呢”这种话没人能对余醉说出口。
余醉也不需要他们说,看自己身上就知道。
身上全是弟弟的血,哪哪都是血。
脸上、脖子上、胸口和肩膀上。
肩膀上有两个已经结成硬壳的血手印,手掌在前面,五根手指在后面,糊满血的面料被攥成好几道褶皱,光是看那些褶皱就知道,那双手的主人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抓他。
那么小的孩子……被自己养得那么娇气……
平时提一下重物都要撒娇说好沉,端个菜盘子稍微烫一点都要赶紧拿手摸耳朵,用针在手指肚上扎个小眼儿都恨不得掉眼泪,怎么能受得住那样的疼呢……
余醉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盯着那两个血手印看。
很长很沉默的一段时间,他都没作出任何反应。
后来汪阳怕他出事打开一道门缝往里看,看到他把手撑在洗手台上小声哭。
这是汪阳第一次听到余醉哭。
即便是陈乐酩自杀那晚,他冒着大雪把人接回来,抑或者他在疗养院住的那半个月,无数次用刀割自己的舌头,都没有这样过。
在汪阳的认知里,他很少流泪,很少脆弱,他的眼泪和悲愤都没有声音。
再苦再难再疼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让眼泪无声地往外流。
这是第一次,他听到余醉哭成那样。
一开始只是哽咽,后来变成抽泣,最后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的哭声很不体面,很狼狈,很委屈,很愤怒,像一个承受了十大酷刑都无动于衷却在被人弄坏自己的布娃娃时放声大哭的小孩儿。
汪阳和秦文在外面红着眼眶,身上手上也全都是沾上的血。
后来靳寒带裴溪洄赶到,看外面蔫着一圈人。
他独自开门进去,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余醉旁边,借了一条腿给他靠。
余醉像只斗败的困兽,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眼泪在灯光下积了一小滩。
他手上还沾着弟弟的血。
他说:“我命不好……”
靳寒点头,说我知道,我们这一波人,没一个命好。
别人想好好活着,就只要做到好好活着,但我们想好好活着特别特别难。
“我想不明白……”
余醉的声音很飘,哽咽带着沙哑,像在不甘的质问。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杀人放火了,还是为非作歹了?”
“这辈子不管给我再多苦再多难我都一声不吭地受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我生下来就是要被作践的,我乖乖躺下任他作践了,可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我弟弟……”
这狗日的老天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睁睁眼,他心里就那么一丁点想要守护的东西,他连自己都不爱只想弟弟平安快乐,为什么就是不如他的愿。
靳寒给不出答案。
他也总有这样的疑问。
但普罗众生的命运都攥在上天手里,尽管人们挣扎半生耗尽心血就是想给自己挣个不一样的结局,可老天爷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像蝼蚁似的弹回去。
击杀王长亮那晚下的雪,直到现在都没停。
余醉的哭声渐渐被暴雪掩盖。
他站起来,跟靳寒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低头找火,靳寒给他点燃。
淡蓝色火焰在他泪湿的瞳膜上灼烧出一个洞,所有情绪都随着缭乱的火化作眼角一滴泪滑下来。
他往脸上撩了几捧水,定了定,带人走进陈乐酩的病房。
好好的孩子裹得像个木乃伊似的窝在被子里,右臂打着石膏吊在一边,左手也裹着绷带,一张苍白虚弱的脸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破口。
医生站在病床边和他说着病情,他一个字都没听,眼睛担忧又焦急地四处乱转,满屋找人。
余醉一进去,立刻被他锁定,急成个囧字的小脸瞬间舒展开,急哼哼地要他过来。
余醉看他那样,本就疼碎一地的心又被重重碾过。
“病人现在很虚弱,不要让他说太多话。”医生交代。
余醉已经大跨步走过去,俯身撑着病床沿,抓住弟弟的手,放在自己唇边。
左手没骨折但也被刀划出不少口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陈乐酩看到哥哥一身血,吓都吓死了,又没力气说话,嘴巴一个劲儿地上下翕动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急得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通红的小圈。
“我没事。”余醉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贴着他的耳朵告诉,“这是……是你的血。”
陈乐酩这才放心下来,不再挣动了。
他双眼含水,凝望着哥哥,从喉咙间里挤出一个气音:“疼……”
余醉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哪疼?手吗?”
陈乐酩摇头,把话说全了。
“你疼不疼?”
余醉胸腔里猛地一戳,眼眶又蒙上一层水雾。
他摇摇头,让弟弟放心。
“不疼,哪里都不疼,什么事都没有,就轻微脑震荡,你还用手帮我挡了。”
陈乐酩这才想起自己的手,侧过头去看一看。
医生说感染很严重,整只手都要消毒。
余醉一听这话立即急了:“不行!”
医生一愣,“什么?”
余醉眼神凌乱,甚至透着几分恐惧。
他的手刚伤不久,那块几乎搓掉的皮被无数次掀起来消毒。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的疼痛,一旦放到弟弟身上,仿佛骤然间就被放大十倍百倍。
靳寒看他一眼,帮忙解释:“他的意思是消毒的时候能不能给打点麻药,小孩儿耐不住疼。”
“啊,能给病人另加一支镇痛棒,但不建议长期使用。”医生拿出检查报告,给他和陈乐酩看。
陈乐酩听医生说这里断了那里断了的,也听不太懂,就在出现某三个字时有了点反应。
“三角骨……是脆脆的那个吗?”
“不是鸡身上的吗,我也有……?在哪儿啊?”
汪阳“噗”一声笑出来,医生护士也跟着笑。
病房里凝重的气氛好不容易缓和一些。
余醉的眼圈却愈加湿红。
陈乐酩不再假笑了,嘴角向下撇成个倒扣的小碗。
其实他能猜到三角骨在哪,手腕处最疼的地方大概就是了。
他用指尖艰难地碰碰哥哥的眼睛。
“我都讲笑话给你听了,你怎么还哭啊。”
病房里几人互相对视,默契地往外走。
陈乐酩目送他们离开后,抓过哥哥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依恋地蹭蹭。
“别哭了啊,你再哭我的心就要像我的三角骨那样碎掉了。”
“乱说什么!”余醉捂住他的嘴,眼神严厉,“是断了,不是碎了,好好养着能长好的。”
陈乐酩嗷嗷两声。
“能长好你还哭什么啊,我都没哭呢。”
他越是这样没心没肺满不在乎的样子,余醉就越是心疼,死死盯着弟弟那只手看。
好好养着能长好的意思,就是稍微出一点差错就长不好了。
就是长好了,也会留下很多后遗症。
会留疤,会怕冷,会感知麻痹,会使不上力气。
他弟弟还不到二十岁,那么重要的右手,以后他但凡想走一条对手部要求高一点的路都不行了。
这些事余醉知道,陈乐酩也知道。
他看到自己掌心被戳出那么大一个洞的时候就知道这只手多半是废了。
但当时没一点惋惜,只有庆幸。
余醉躺到床上,小心地抱住弟弟,把下巴垫在他头顶。
“谢谢你。”他很少这么郑重地对弟弟表达感谢,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个。
“谢什么啊,都是两口子嘛。”
“把我救出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知道为什么,陈乐酩听到这话的瞬间眼圈就红了。
泪水一股脑挤出眼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陈乐酩控制不住的流泪。
爆炸时没哭,被王长亮打时没哭,只剩一口气拖着哥哥逃命时也没哭,现在却哭了。
那些被他拼命压下去的恐惧、后怕、委屈、无助,全都在余醉这句话后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
“吓死我了……”
他把脸埋在哥哥肩窝,像是终于找到人撑腰的小孩儿,“我以为我们死定了……”
“我也以为,”余醉亲亲他耳朵,揉着他后颈的小窝儿。
“我没带保镖,汪阳也赶不到,我想不到我们的活路在哪里,但你把我们两个都救出来了。”
“你很勇敢,很厉害,爆厉害,谢谢乖乖。”
被夸了。
还是用到世界上最厉害的程度副词的夸赞。
陈乐酩的心蜷缩成一小团。
他本以为哥哥会骂他,会生气,会一边心疼他受伤一边气他豁出命去拼,然后再盘问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摆脱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