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哥听到他的声音,那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瘦骨嶙峋,一层褶皱的皮包着骨头和肉,上面竖着密密麻麻的管子,天花板上挂着白色、黄色、透明的液体,一刻不停地输进他的血管,又从某个漏掉的器官中流出。
两只高低大小都不对称的眼睛像两坨糜红肉球,坠在他青紫凹陷的面颊上,此刻正拼尽全力地瞪大,看向余醉,他的上嘴唇烂了,只剩被撕裂的下唇抖动着发声。
声音太小,余醉也不想听,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连愤怒都是平静的。
或许该说他面对除了陈乐酩以外的大部分人时都是平静的。
李哥从床上摔下来,哗啦一下倒在他脚边,仿佛肉都碎了一地。
余醉还是没有反应,只在那些脏污的液体溅到皮鞋上时皱了皱眉。
两条枯枝般干瘪的胳膊伸出来,拽住他的裤脚,这次声音更大了些。
“对不起……让我……死……”
余醉语调冰冷,像架机器:“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想折磨你。”
“十、十年了……够…够了……求你……”
他边说话身上边流出黑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像个堆满死鱼的粪坑。
余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十年前你祝福过我弟弟。”
烂命一条,早死早超生。
“还记得吗?”
这十年里陈乐酩每次生病,余醉都会想起这句话。
李哥疯狂道歉、磕头、抽自己巴掌,恨不得用头把地板撞出个窟窿,然后一头栽进去,穿越回十年前,把那四万块救命钱对余醉双手奉上,再祝他弟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余醉不需要他的忏悔,他只想泄愤。
“吵死了,早知道就该把你舌头拔了。”
他一脚踩在李哥脸上,皮鞋寸寸碾动。
李哥充血的脸像只快被挤爆的番茄,却并不反抗,而是兴奋地等待这条烂命迎来解脱。
可余醉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你在期待什么?”
“我说你可以死了吗?”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到病房门打开,汪阳端着个托盘走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你还要干什么!余醉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余醉嗤笑一声,像听了个笑话。
“好啊,我等着你,你来一次我让你死一次,来一百次我就让你再也不敢投胎。”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病房内传来,类似骨骼断裂的声音直直砸向汪阳的耳朵。
他倚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在海上跑船那几年,他曾有幸见过余醉怎么处置海盗。
面无表情,干脆利落,手法娴熟又流畅,就像经验丰富的屠夫分解一头牲畜。
结束时他身上连一滴血都不会沾。
枫岛出过三位以守船起家的人物,都有自己的诨号。前两位一个凶神一个水鬼,年纪轻轻就已经名声在外,余醉作为最低调的那个,却被戏称为开膛手。
他下手太狠,耐性又极差。
凡是落到他手里的海盗,三个数内不说出抢走货物的下落,就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其他守船人甚至海盗都怕他。
觉得他冷血残暴,薄情寡性。
被砍掉脑袋的同伴就躺在脚边,他却能面不改色地吃完一包压缩饼干。
人命之于他仿佛只是烂泥沼中的草芥,神明面对草芥,怎么会有喜悲。
直到有一天,余醉从审讯室急匆匆出来,眉头紧皱,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懊恼。
大家害怕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这位露出小孩子一样的情绪?
就见他走到甲板上,掏出自己的水壶,小心翼翼地清洗手里沾到血的玩偶。
汪阳小声问他在洗什么?
他迟疑几秒,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丑兮兮的粉色小猪:“给我弟缝了个娃娃,疗养院的护士打电话说他最近总哭。”
弟弟总哭,想要哥哥,可他回不去,就缝个娃娃邮回去代替自己。
那么冷血残暴的人居然也会有隐匿于心的阴私偏爱。
海盗砍他一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弟弟掉几滴眼泪却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汪阳大着胆子和他聊天,慢慢知道了他的过往,才明白他不是冷血,只是麻木。
太小的年纪就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才会在面对鲜血和死亡时波澜不惊,因为他经历过的事比鲜血和死亡还要恐怖百倍千倍。
人命于他如果是草芥,那他自己就是最低贱的一株,从出生起就挣扎在烂泥里,风吹日晒,刀割斧砍,大雪落在他伤痕累累的枝叶上,太阳从不高照,黎明连接黑夜。
可如果把他紧紧缠绕的破碎的叶片剥开,会发现心脏里面藏着个如珠如宝的小孩。
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弟弟。
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后半夜。
余醉从病房里走出来,眼角、脖子和衣袖上,全都是溅上去的血点。
汪阳纳闷:“怎么搞成这样?”
“刀不好使。”
他淡淡地说了句,脱下弄脏的外套扔地上,只穿着件白毛衣走进黑夜。
山里的夜幕是灰蓝色的,天空还在落雪,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风声,背后的医院大楼只有一个窗口亮着孱弱的灯,黑色大g沉默地卧在风中。
余醉倦怠地倚在车前,额前潮湿的黑发往下滴答血珠,苍白的脸庞显出几分鬼气。
他抬手将头发拢到脑后,额头干净了手指又染红一片,低声骂了句“操”,从烟盒里叼出根烟。
短时间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烦躁失控,必须做点什么逼自己平静下来,不然李哥就得再死一遍。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抽烟。
不是尼古丁,而是弟弟给做的茶叶烟丝。
混着薄荷叶的苦茶味吸入进肺,淡绿色的烟雾从他两片殷红的唇中慢慢溢散,随风飘进隆冬的夜里,他仰起头,看到漫天白雪如繁星般砸向自己。
忽然想起以前带过几天的小孩儿。
朋友的儿子,长相记不清了,就记得小名叫雪球,朋友有事,让他帮忙照顾两天。
陈乐酩不知道从哪听的谣言说余醉要收养他,跑来和他对质。
“你要再养一个孩子吗?”
“我爱上你让你失望了吗?”
“收养他然后呢?把他带进我们家,把你给我的一切都分给他一半?甚至更多?”
他说这话时人在打颤,脸上、眼睛里、嘴唇上全都是泪,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不敢置信而发抖。
“你想我死是吗!”
杯子“啪”一下摔在墙上,反弹回来的碎片溅了他一脸。
鲜血从额头流下来,进到眼睛里,那双总是笑盈盈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此刻像被割碎了一般。
愤怒、可笑、崩溃、绝望,一连串情绪在他眼底像无声默剧似的轮番上演,最后统统化成无助:“我求求你好吗……”
“求求你,我不追了……”
他声音嘶哑,语不成调,抓着哥哥的手跪在他面前:“我不爱了,我不敢了,求求你别这样……我受不了,我会杀了他的……”
余醉一言不发,就那么冷眼看着他,看他抓着自己的裤管,看他在脚边蜷缩成一团,看他伶仃的肩膀那么可怜地哭颤着,就像只被赶出家门后在垃圾桶里躲雨的小犬。
“我真该给你一巴掌。”
他这样说着却把陈乐酩抱起来,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同样潮湿:“你觉得我会再养一个孩子?”
人无语到极点时反而是平静的。
“我去哪养?你生一个给我养吗?”
那一巴掌最终还是落在了陈乐酩身上。
只不过打的不是脸。
余醉拿完医药箱回来,看到他自己缩在墙角面壁罚站。
“没让你站,滚过来。”
陈乐酩鬼鬼祟祟地往后瞟他,脸上的伤还在滴血呢:“我误会哥哥了,我该站一下……”
余醉不吃这套,把他扯回来,面对面抱在腿上,给他的伤口上药。
“为什么会以为我要养他?”
“小时候给你切的到底是瘤子还是脑子?”
“公司的人说的啊,我本来不信,但回家就看到哥把他叫进浴室,要给他洗澡……”陈乐酩低着脑袋,又怂又气地嘀咕,“我还不够你洗的吗?干什么给他洗……”
“我给他洗个屁,他往你给我画的画上撒尿,我让他滚去浴室反省。”
陈乐酩猛地扬起头来,闹个大红脸,“……对不起,哥哥。”
余醉没搭理他:“误会多久了?”
“一天了。”
几乎是话刚出口的瞬间,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就狠狠甩到身上。
陈乐酩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直到火辣辣的痛感从臀尖传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误会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
余醉下颌紧绷,面色铁青,气得都想把他给嚼碎咽了:“心里有委屈不会和我说?用得着你可怜巴巴地憋一整天?我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受委屈的?”
又一巴掌落下,直接甩在刚打过的地方。
“唔——”陈乐酩疼得哆嗦,湿漉漉的脸颊通红一片,泪水不要钱地往外涌还不敢哭出声,双手撑在哥哥肩头,呜呜咽咽地小声叫唤。
“我以为你生气了,失望了,不想再要我了……”
不要作为爱人的他,也不要作为弟弟的他,那对陈乐酩来说,和死亡没两样。
余醉心口生疼,侧头深呼吸时一滴泪从眼里滑出来。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