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吴宸,你还是没悟,淌了六百年的血!
2005年一月末,冬日深寒,魔都的天空蒙着一层淡淡的云雾,空气中却夹杂着一丝江南独有的湿润气息。
吴宸站在魔都昆曲剧院前,微微抬头打量着这座承载了无数戏曲人的心血与梦想的剧院。
剧院大门古朴雅致,朱漆木门上雕刻着昆曲经典剧目的纹饰,边框镶嵌着镏金的戏文匾额,写着遒劲的篆体大字:“昆韵千秋”。
大堂内,一盏盏琉璃宫灯映照着青砖碧瓦,舞台正中悬挂着一幅老旧的《牡丹亭手绘海报,杜丽娘一袭水袖,眼神温柔而哀婉。
吴宸迈步进入,迎面走来一位中年人,身穿深色长褂,气质儒雅:“吴先生吧?蔡老师已经在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跟随那人穿过剧院后侧的走廊,一路走过后台,看到几个年轻戏曲演员正在练功——
有人在甩水袖,有人站在铜镜前练习眉目传神的功夫,还有人手捏折扇,反复打量着身姿。
耳畔响起《牡丹亭中的一句唱腔:“则为你如美眷,似水流年.”
吴宸脚步微顿,看向台上那位年轻女演员,她一身淡粉戏服,水袖轻舞,身姿婀娜,宛如画中人。
“吴先生,请。”
他回过神,跟着中年人走进一间书房。
书房内,陈设极其简洁,一张老式红木书案,上面摊开着一本泛黄的《牡丹亭工尺谱,一旁架子上摆放着老唱片和戏曲书籍。
窗前,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负手而立,身穿一袭素色长袍,虽年过六旬,却仍旧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吴宸认得他,正是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壬。
蔡老缓缓转身,眼神温和,带着几分长者的慈蔼:“吴宸?”
吴宸连忙上前,恭敬地拱手:“蔡老,久仰大名。”
蔡正壬微微颔首,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导演,笑着说道:“听说你想拍一部和昆曲相关的电影?”
吴宸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道:
“是的,蔡老。这次来,是想向您请教昆曲的精髓。
我本身是电影人,虽然研究过戏曲,但昆曲的博大精深,远非我能轻易掌握,所以特来向您讨教。”
蔡正壬微微一笑,随手翻开案上的《牡丹亭剧本:
“你且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听听。
我唱戏半辈子,倒也好奇,你如何将《牡丹亭融入其中。”
吴宸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剧本大致讲述了一遍。
“在古色古香的京华昆曲团,年轻的闺门旦演员许薇从小接受严苛的家教,母亲以“玉洁冰清”为训诫,禁锢她的身心。
她技艺精湛,唱腔规矩,然而在新版《牡丹亭的选角中,她的表演却被认为缺乏“至情至性”的疯狂。
剧团导演告诉她,杜丽娘的情,不是程式化的,而是要燃烧一切,至死不悔。
与此同时,竞争对手柳青风情张扬,她的演绎充满狂野的生命力,使许薇逐渐迷失在妒忌与自我否定的幻觉里”
吴宸将设定的故事缓缓道来。
话音刚落,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蔡正壬轻轻合上《牡丹亭剧本,抬眼看向吴宸,眼中带着几分深思,缓缓说道:
“所以,她在舞台上演出最后一幕‘杜丽娘复生’时,彻底疯魔,在观众的掌声中倒下,成为一场极致的艺术献祭?”
吴宸点头:“是的。”
蔡正壬轻笑,摇头道:“吴宸,你确实是个电影天才,但你没悟懂昆曲。”
吴宸微微一愣,皱眉问道:“蔡老,为什么这么说?”
蔡正壬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你这本子里许薇的疯魔,倒像是被西式弗洛伊德理论催出来的,缺了咱东方人骨子里那份‘以情抗礼’的决绝!”
“这样,你且随我来。”蔡正壬起身,袍袖一甩,负手踱步出门。
吴宸一愣,随即跟上。
两人穿过后台走廊,木地板吱吱作响。
剧院正厅的戏台已亮起灯,台下几把老藤椅空着,台上却热闹起来。
蔡正壬走到台前,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刚才那个带着吴宸进门的儒雅中年人身上,声音低沉却带着威严:
“福文,你带大家给吴导演一段《牡丹亭,就‘离魂’那场。”
王福文微微一愣,随即鞠躬,恭敬道:“好的,老师!”他转身招呼几个演员。
杜丽娘则是吴宸来时看到的淡粉戏服女演员来演,此时吴宸才知晓其名:罗晨雪。
戏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木质台面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锣鼓声轻敲,像春雨滴在瓦片上,细碎却撩人。
一个看似年仅十八的姑娘应声而出,她身穿淡粉戏服,腰肢纤细,眉眼如画,眼神却透着股哀婉。
锣鼓声渐起,节奏慢得像春水初融,罗晨雪迈步上台,水袖轻甩,宛如云雾绕身。
她低眉一转,眼神似怨似痴,唱腔悠悠响起:
“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从小来觑的千金重,不孝女孝顺无终。爹娘呵,当今生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
声音婉转如泣,尾音拖长,像从心底淌出的血,刺得吴宸心头一颤。
她步伐轻缓,裙摆微动,水袖一抖,如春风拂柳,柔得能勾魂;
再一甩,却透着股决绝,像要把命甩出去。
台下鸦雀无声,吴宸盯着她,眼神渐渐沉下来,像被这戏魂拽进了梦。
最后一刻,她缓缓跪地,水袖垂落,似血淌在台上,戏止,锣鼓静。
吴宸却心跳如擂。
蔡正壬瞅着他,淡笑一声:“看懂了?跟来.”
他转身往书房走,吴宸赶紧跟上。
回到书房,蔡正壬坐回红木书案前,手指敲了敲泛黄的《牡丹亭工尺谱,眼底透着点深思:
“我且问你,若是许薇练《离魂时,水袖该往左甩七寸,还是右甩三寸?”
吴宸一愣,脑海里疯狂回忆起刚才的画面,张了张嘴:“应该是右甩三寸”
“错!”
蔡正壬轻哼一声,答道:“吴宸,你还是没悟。
我虽不是导演,但你要知道你是电影导演,你并非是昆曲家,你回我左甩七寸,还是右甩三寸意义何在?
无论是昆曲也罢,京剧也好,戏曲艺术终为你电影的‘皮’,并非是你电影的魂。”
吴宸被这么一点,顿时眼眸微亮,他似乎懂了,又似乎太懂了。
他懂了,是他终于知道许薇甩的应该是什么了。
他太懂了,是因为他太在意《牡丹亭了,却忘记了他是电影导演。
“许薇要甩的是她母亲用‘闺门旦戒律’勒在她脖颈上的那根丝绳!”
蔡正壬欣慰的点了点头,“你倒是和张院说的那般,悟性惊人。”
“汤显祖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剧本里许薇的幻觉戏,倒像好莱坞式人格分裂!”
就在这时,蔡正壬再次语调陡然一沉:
“我再且问你——杜丽娘为情而死时,手里攥的是柳枝还是自己的命?”
吴宸呼吸一滞。
蔡正壬继续逼问:“许薇在镜中看见的,究竟是黑化的自己,还是被千年礼教压成碎片的千万个杜丽娘?”
吴宸攥紧拳头,脑海里原本还比较模糊的故事线,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忽然,蔡正壬抓起吴宸的手,按在《牡丹亭的剧本上。
“昆曲的魂,是让观众明知台上是假,却甘愿赔上一把真眼泪。”
他目光灼灼,如火如炬:
“你的电影,得让西方人看懂许薇撕开戏服时,那声哀鸣里颤着的,何止是一个戏子的疯,更是整个东方文明里‘情’字淌了六百年的血!”
吴宸额头上渗出细汗,脑海里思考着许薇镜中分裂的段落,心跳加快。
原本充满精神分析符号的镜子,此刻忽然扭曲成《牡丹亭的雕窗棂——
镜中倒影不再是妮娜式的黑天鹅,而是层层迭迭的杜丽娘鬼魂:
明清的、民国的、现代的无数被礼教勒毙的“许薇”在镜中对他凄然一笑。
“蔡老,可否借我一纸一笔,我想写点东西。”
吴宸目光如炬,起身微微鞠躬。
“你拿去便是!”
吴宸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笔记本空白处狂书:
“最终幕:许薇着血渍戏服跪于雪地,身后戏台轰然坍塌,而漫天飞雪皆化作牡丹瓣——
此非疯癫,实乃杜丽娘借她之身,向人间讨还六百年前未流尽的那滴泪。”
蔡正壬瞥见这行字,终于露出笑意。
“孺子可教!记住,昆曲的魂不在博物馆,在活人心里烧着的火——”
“你这把火,该把好莱坞那套心理惊悚的‘术’,炼成东方美学的‘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