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棋盘世界
四大寻波僧,在近三百年以内,都蜗在光阴界之中。
人间香火修行者,对光阴界的了解,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两点——这一道被井国折迭起来的空间,要想进入,需要在八炷香之后;若是光阴界一旦展开,它出现的位置,在黄原府的上方。
“老画讲过,只论降临人间的难度,从光阴界来人间,比从天穹来人间的难度更大,
但今日的两条通道,光阴与人间的通道,开辟的速度竟然要快上一些,我先前不知道为什么快,如今知道了,有黄原大妖出手,推波助澜。”
周玄暗自分析道。
黄原那尊大妖,闻其名不见其影,知其行不见其踪,说他是藏在千里横云之中的五爪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在贬低它。
“或许,主持「弓正」、邪神、寻波僧、祆火教落降明江府的背后黑手,便是这黄原大妖?”
细细一思忖,周玄还真觉得有可能。
邪神是人间欲念的化身,
弓正是天穹之上的古老神明,
寻波僧是佛国第一波登陆者,
祆火教则本身就是难寻踪迹的邪门教派,
四者之间,似乎没有共同点,想要神鬼不觉的将他们整合起来,一定要有一个核心人物。
黄原府大妖,完全有能力,充当这个核心,然后像巧妇揉面似的,将「弓正」他们,捏成个富有弹性的生面团子。
邪神之中“九蛇之神”,便是黄原大妖的“杰作”,他早与明江府的阴堂邪神,有过深入的交流。
寻波僧所在的光阴界,便在黄原府之上,
祆火教派不见其踪迹,会不会黄原大妖原本就是其幕后之人?
至于「弓正」,这位古老神明活了这么多年,与曾经叱咤风云的黄原大妖有什么样的勾结,都不足为怪。
种种念头,在周玄心里快速流转……越是转动得快,他越瞧见了一层雾,雾的背后,有一双可怖的眼睛,紧盯着他,也盯着明江府,还盯着……
……周家傩神“方相氏”。
周玄心中猛然醒悟,
“抽车,打帅。”
“黄原大妖今日的谋划,并不在于杀掉多少人,也不在于寻波僧是否会毁掉整个明江府,甚至对于「弓正」的死活,它也不操心,
它只操心一件事情——傩神,是否能够苏醒。”
周玄终于想到了关键之处,对周伶衣说道:“今日罡风洞是一张巨大的棋盘,对弈之人,正是黄原大妖、傩神。”
“黄原大妖为什么要下这盘棋?”周伶衣倒没有想明白。
周玄则说道:“逼傩神苏醒。”
“傩神醒了,那黄原大妖便能与傩神一战?”
周伶衣有些不太相信,
井国所有人都有一条共识——傩神,近乎于无敌,虽然只是九大天神之一,但真正的战力,并不逊色于井国的四大天尊。
古佛、血井、道祖、巫神,这四位香火神道的缔造者,对上了傩神,真有必胜的把握吗?
连四大天尊都不遑多让,黄原府大妖又怎么敌得过?
“正因为黄原府大妖敌不过,所以他才要逼傩神醒来。”
周玄的话语,似乎有些反直觉,我打不过你,所以要逼你现身……听起来,怎么都像一门歪理。
酒大人常年掌管平水府游神司,对与井国隐密有颇多的了解,对与大妖凶神的心理揣摩,也颇有见地。
他最先反应了过来,说道:“傩神唯一的缺陷,便是他的力量过于无匹,只要真正意义上的出一次手,便会陷入更加不易醒来的沉睡之中。”
“如今的傩神,沉睡的层次已经很深了,若是今日再出一次手,只怕下次井国再遇到危机,不是连续四、五个州府被屠戮殆尽,井国大半人的命运被强行终止,他都醒不过来。”
“原来如此。”
周伶衣说道:“黄原大妖逼傩神苏醒,就是在利用这条规则,更大限度的遏制傩神对井国的守护。”
周玄点头说道,
“所以他才一手促成了「弓正」、「邪神」、「寻波僧」、「祆火教」的共同集结。”
“若是傩神放任不管,弓正至少会杀了我这个傩神传人,邪神会号令阴堂这些喜好鲜血的山蛮,攻进明江府,寻波僧会报宝山寺的血仇……
这都是黄原大妖逼傩神醒来的筹码,目前看,这筹码很是压秤。”
若是这些人,攻入了明江府,那会不会接着攻入平水府?
平水府的箭大人、酒大人、周伶衣若都死在了明江,平水府的游神司,便名存实亡……
“怪不得傩神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周玄如今也解了惑,
“放他们入明江。”
傩神给出的态度,便是一定会出手,但不是现在,如今,还不到釜底抽薪的时候。
“遇事不决,可问空明。”
这是傩神对周玄的指引。
“空明镜之中,到底有什么?”
此时,周玄手中的十六势的裂痕已经修复完成,通过香火反哺,周伶衣的香火,尽数供给了他,能让周玄维持住坐八望九的战力。
不过,即使有坐八望九,周玄对上已经踏入了海世界摩崖僧,毫无胜算,救师父时,横亘于摩崖僧指尖的一刀,便那般轻飘飘的被点到差点破碎。
坐八望九与九炷香,纸面上只差一线,却是天差地别。
“遇事不决,可问空明。”
姐弟心意相通,周玄此刻想到的,周伶衣也想到了。
“弟弟,你先歇歇,凝神去寻访空明镜,我先替你会会这位摩崖僧。”
周伶衣平伸出了右手,替周玄整理着衣领,恰如周玄在平水府第一次登台说书之时,她也如此整理着。
对于衣领,她似乎有一种格外的执着。
“弟弟,爷爷打小就教过我,怎么判断挑戏码的客人是不是贵客,他说呀,就得瞧衣领,
衣领若是汗湿了,会刺挠着脖子肉,若是褶皱了,精神头会差上不少,若是脏了一些,这一身的贵气就折煞了大半,
贵客做衣服,总是把衣领做得不软不硬,平日里也注意、讲究,把领子收拾得利索干净,气派上,先天便有了三分腔调,
往后你自己也要记得咱爷爷的话,千万不要脏了衣领。”
周伶衣讲到此处,音色已是坚决,周玄甚至都听出来别离之感。
“姐姐,我还有山河图、还有十六……”
“你还有我。”
周伶衣话音一落,葱白的纤纤双手之中,印流动,紫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开了又败,凋零之后又再次绽放,
等到开了八次,周玄的香火,皆被周伶衣抽走。
她决然的转过身,从海世界的中心,走向了摩崖僧。
“回平水府太久,我差点忘记了,我是在明江府学的艺,第一次成为游神,也当的是明江府的巡夜游神,我是平水府人,却理应为明江府而战。”
周伶衣那素静的淡蓝色布鞋,每一步轻挪,都伴随着蕊的枯败,她心向光明,但彼岸咒原本便是幽冥的巫咒,民间巫的神秘气质,才是它的内核。
酒大人、袁不语见周伶衣动了,他们也提着纸幡、托着折扇,帮周伶衣敲起了边鼓……
……
行舟僧撑船要前往海,可偏偏出入水域的红棺娘子,如蛟龙在渊,明明八炷香的实力,却将水中棺材舞得生出了风来。
红棺所过之处,又暗杂着箭大人的神箭。
神箭堂口八炷香的手段叫「斩神之箭」,修为在行舟僧的眼中,或许不过如此,可那神箭,他却不敢小觑。
“佛国有三十三重天,第十二重天,叫冥河王天,冥河王掌管冥河,河不知有长,河不知有多宽,河岸一畔是新生,一畔是旧死,小僧于冥河之间撑船,将死去之人从旧死渡向新生,
此河水,蕴含生死,棺娘子、箭神,二位小心些。”
行舟僧将手中的竹杖扔出,斩进了冥河水域,数十丈高的浊浪被卷得凌空倾泻。
浊浪中的新生之力,奔涌向了棺娘、箭大人,而其中蕴含的旧死之力,却将洞穿了浊浪的箭支、棺材腐化,使它们近不得行舟僧的身。
双方谁也进不得,谁也退不得,
箭大人眼力很毒,对红棺娘子说道:“棺娘,我们俩人,便可以牵制行舟僧,他九炷香并不稳,香火层次到了,却没有完成九炷香的晋升仪式。”
“不是真正的九炷香,那他想将船撑进海世界之中,便是白日做梦。”
遇了水域的棺娘,不比箭大人好对付。
“九转金身啊……”
行舟僧倒被箭大人的话,勾动了往日愁绪——他早早就修出了佛国的九转金身,可偏偏卡在晋升仪式上多年。
“新生、旧死……我参悟多年,始终参不透。”
行舟僧被钳制,
宝树天王的情况,也相差不多,他靠着贝叶棕树,以一人之力,力抗乐师、画家、喜山王,已有些吃力,
偏偏十六阴堂又唱响了悲歌,将这座古老祭坛启动,被血染红的石板缝隙、青苔,无不流淌着古老巫族的咒力,惹得宝树天王都有些恍惚,只觉眼前有数以万计的巫族先明,边歌边舞,歌声亢奋,舞却跳得如山间的精灵,
他没来由的烦闷,不断的斩杀着先民,人似割草一般,一片片的倒下,血溅起来,染得世界红彤彤,但歌声更加亢奋,舞跳得颠三倒四,光怪陆离的景象,构织成了一种奇怪的压迫力,逼促着宝树天王的胆气都收敛了许多,
一间看不间的精神囚室,将他困锁在祭坛之中,不得超脱。
知命僧被喜山王封入狐族神骨之中,
行舟僧、宝树天王,双双被对峙住,虽不至于落败,但也不再有余力,入海世界之中,与摩崖僧汇合,强杀周玄。
……
海世界,便只有摩崖僧一人进入。
海世界,是周伶衣自成一派的小世界,这里没有法则的存在,或者说法则都受控于周伶衣,
其余寻常修行之人若是被拉扯入海,连香火都燃烧不了。
本就是代表着幽冥的世界,死亡、腐败、枯萎,才是这个小世界中的主旋律。
但单手托着棋盘的摩崖僧,却并未受到太多的困扰。
他立于一处彼岸茂盛之处,抬头望着绯红色的天空,以及幽冥之中的牧魂古城,和那如墨的山。
周伶衣不再躲藏,她主动走了出来,像踏青的大家闺秀一般,攻击性皆被收敛。
“妖和尚,你倒是蛮有趣的,能毫发无伤的走进海世界里来,却不发疯似的寻找我们姐弟,反倒在这儿眺望起景色来。”
“世上有什么事,比观瞧美景还要重要的?”
摩崖僧笑道。
“这算得上美景?”
“这个小世界,是对井国幽冥界的生动模仿,其中景色,在你们井国人眼里,自然是阴森晦暗,丑不堪言,但在我们佛国人眼里,已经是世间难觅的景象了。”
摩崖僧目光中,有了少见的真诚,他转过头,说道:“佛国,是一片废地,肮脏的水源,腥臭难当,
山中几乎瞧不见绿色,有的只是数不尽的灰白——岩石、岩石、还是岩石,若是将岩石凿开,闻不到泥土的芬芳,而是无尽跳动着的岩浆,
那是一方毫无生命力的国度,世界单调,导致我们佛国人缺乏了足够的想象力。”
“三十三重天建立之后,圣佛迷加旬王,以无极佛目,眺望星海,第一次瞧见了绿色,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像在海中腾起的湛绿波涛……于是,我们佛国,便组建了数只寻波僧队,在星海中穿梭,去寻那星河绿波,
我们寻到了许多国度,有以海为名的国度——孔雀之海……一个富饶、水源充沛的国度,在这个国度之中,我们佛国人第一次品尝到没有杂味的水,水无色无味,我们却尝到了世间最浓郁的芬芳,
我还去过遍布血肉科技的王朝——血肉神朝……这个国度只有血与肉,以及数不清的强大意识,他们与我们佛国一般,土地极其贫瘠,但意识体的强大,却让他们建造了丰富的精神乐土,
我们佛国人,从他们的精神乐土之中,学到了享乐、学到了美妙的音乐、漂亮的舞蹈。”
“同时,你们也湮灭了他们。”
“是的,我们心怀仇恨,仇恨源自于我们的嫉妒,嫉妒让我们产生压抑不住的贪、嗔、痴……”
“倒是坦诚。”
“但我们却不引以为罪。”摩崖僧说道:“佛凌驾于凡人之上,所以三十三重天,要远远的高过每一寸土地,不臣服于三十三重天的众生,就该被碾碎,
但很奇怪,来了井国之后,我竟然莫名其妙的生出了悲悯之心,这次若是要屠戮明江府,我们会放过那些诚心礼佛的井国百姓。”
“你一个人都杀不了。”
周伶衣讲到此处,身形忽然不见,而下一个瞬息,她便闪到了摩崖僧的背后,并手如刀,朝着僧人的后背劈斩下。
手刀劈落之时,周伶衣化作老冰的色泽,身形变得虚幻起来,手刀像一道光与影,斩进了摩崖僧坚不可催的身体里,
紧接着,如冰色泽褪去,周伶衣的手刀化作了实体,横扫而去,在摩崖僧的身体里,扫动那颗泵动着的心脏。
“空间法则、星辰法则……”
摩崖僧的胸膛,被周伶衣掏出了一个空洞来,他抬起头,询问一般,说道。
“海世界之中,我便是这小世界里的无上意志,这里的法则,自然也受我的管控。”
“你错了,你管不了我。”
摩崖僧拈住了一枚棋子,打入棋盘角地。
落子之后,棋子有了神韵一般,在从角地移至天元处,摩崖僧身体恢复如初,好像并没有被周伶衣的手刀斩击过,
甚至连周伶衣的身形、足迹,都被强行换位,挪到了初见摩崖僧的位置。
“原来如此。”
周伶衣终于看懂了摩崖僧为何如此自信,不带任何思考,便抖动了僧袍,步入海世界。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摩崖僧会不受海幽冥之气的侵染。
“以为你是九炷香,道行层次太高,才能在我的海世界之中兴风作浪,却没想到,你也有一方小世界。”
棋盘之中,自成世界,
摩崖僧入海,是以棋盘世界,在应对着海世界。
“‘旧死’对上‘新生’,哪一方更加强势,一直都是佛国诸佛,于经课之中争论的永恒主题。”
“你的海世界,是井国旧死,我的棋盘世界,是佛国新生,今日一战,怕是会给出接近真相的答案。”
“答案就是你们佛国妖僧,会命殒当场!”
一直在隐藏的酒大人将酒葫芦掷向了摩崖僧。
酒葫芦去势如电,
磨崖僧倒是不急不缓,又往棋盘上添了一子。
白子落向了天元处,黑子则让开了位置。
双子落稳后,同时划了一上一下两条弧线,交换了位置,彼岸海中的时间,顿时像是停止了一般。
那酒葫芦已经欺到了摩崖僧的胸口处,却忽然定住,
同时定住的,还有酒大人、袁不语、周伶衣的身形。
这便是时间的五大形态之一——永恒。
永恒只在一瞬,一瞬亦是永恒,曾经血井冰封痛苦大学者之时,便让画家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时间的第五形态。
海之中,唯一不受永恒形态约束的,便是摩崖僧。
他伸手抓过酒葫芦,拔了软塞,仰头咕咚了一大口后,意犹未尽的说道:“好酒,好酒。”
说完,又是连续几大口,将壶中酒饮完后,他盖上了软木塞,将酒葫芦轻松写意的扔出。
葫芦便一枚飘荡在空中的软和纸张,温柔乏力的朝着酒大人荡去。
明明瞧起来没有力量,但葫芦触碰到酒大人胸口之时,却猛烈炸开,只听轰隆一声,酒大人便被震飞了数十丈远,胸口凹下了巨大的孔洞,但因为他还处于“永恒”状态,脸上甚至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我这手棋,不是和你们下的,周班主,你是个修行天才,我二十岁时,手段远不如你,若是你入了九炷香,我也一定敌不过你,酒大人、袁先生,你们都是各自堂口的佼佼者,配当我的对手,
但是,今日我只想与周玄手谈一局。”
摩崖僧并不着急杀掉周伶衣、袁不语、酒大人,他的目标,依然还是周玄。
他不能给周玄过多时间,去参悟空明镜。
他也知道,他并不是海之中,唯一一位不受“永恒”困锁的人……周玄也不受“永恒”的制约。
只因为周玄的秘境里,住着一位天尊分裂出来的意识。
同时,周玄的空明镜,也是一方小世界。
这方小世界,周玄是其中的无上意志,
“我的棋盘世界,自然要比海世界高明一些,但本质上却无不同,不过是依靠香火、法器凝造得来,
周玄的空明镜世界,却不一样,那是一方比井国世界还要真实的世界。”
他托着棋盘,走进了海深处,速杀周玄,才是他现在的重中之重。
“倏!”
一阵似神弓空放的鸣响,在摩崖僧的身后响起,一根锋利的桃木枝条,劲射而来。
摩崖僧的棋盘,闻声自动,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同时分开,分占一角,僧人的身形一瞬间便出现在十几丈外,轻松躲过了桃木枝。
桃木力道不减,斜着插入土地之中。
木枝落地便生根,木枝长成了树干,树干延伸出了枝丫,枝丫上绽放了数万朵粉红小。
桃祖树,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降临了海世界。
树冠长成了一柄横亘小世界的巨型伞,只是桃祖树那万千枝条,刺在的泥地之中,像极了绷得紧紧的、蓄势待发的弹簧。
摩崖僧要阻挡周玄参悟空明镜,
而桃祖树,则要为周玄参悟空明镜,赚取宝贵的时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