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们看见一匹白马
距离兴威城三十里的木寨关隘。
吴三桂恭敬的向木制佛像点燃三炷香,旋即插在案几上的香炉上。
他是不信神佛的。
甚至年轻时在辽东舅舅麾下杀敌,只觉得什么神鬼仙佛的庇佑,都不如他手中的利刀来的安全。
每次回到京城,看见那些香火鼎盛的寺院道观,和络绎不绝的香客。
他都嗤之以鼻,打心里看不上。
达官显贵们把供奉的钱财给他们这些边军做军饷,边关的将士日子都会好过不少。
哪怕置办火器,修葺甲胄,也能多杀几个鞑子。
但现在年纪大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开始敬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清廷封他亲王,世镇云滇,他大扩王府,都还在府中修了座佛堂。
正如大明在崇祯朝虽然有亡国征兆,但怎么看也能苟延残喘几十年。
李自成那些逆军一次次被击败,关外的代清也始终突破不了关宁锦防线。
后来崇祯帝就稀里糊涂被逼死在煤山上。
本以为天命在李自成,结果上天给了他在山海关的选择。
永历年初,天下反正,张献忠的旧部出滇两蹶名王,怎么看大明天命都未尽。
可能要与代清形成两宋格局。
但李定国和孙可望又内乱自残起来,让代清平定了天下。
就连朱慈煊也是。
费如此大功夫,修筑不下关宁锦的防线,又因为背后遇敌,慌乱仓促下丢失六十里木寨。
到底是年轻不擅兵事,坚壁清野,继续坚守,也能拖至清明瘴起。
让他们清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命运如此,吴三桂又怎么能不信。
瞥了眼佛堂中密密麻麻的长明灯。
吴三桂微微皱眉,内心深处那份不安又再度涌了上来。
“来人,把这些长明灯全部吹灭,谨防走水。”
也不知洪沙瓦底是真的富裕,还是朱慈煊太过奢靡。
用了那么多香油来拉拢洪沙民心。
一座营寨就是数百长明灯,给洪沙兵点着。
每座木寨都有一座佛堂,十余桶香油。
就连每座佛堂里的佛像,一看便是积年供奉之物。
火烧连营吗?
朱慈煊就算年轻,李定国白文选马宝也不会这么蠢吧。
哪有用自己辛苦搭建的营帐来火烧的。
春分时节多雨,洪沙瓦底又这般潮湿,烧的起来吗。
光木寨缴获的火炮火铳火药,都够吴三桂打造一支不逊色三顺王精锐的强军。
谁家诈败,丢这些东西。
有这些火器,足够爱星阿到来,直接打穿洪沙瓦底,将永历和朱慈煊赶至南洋。
到时候彼辈和郑延平联合,作乱沿海,就和他吴三桂无关了。
“王爷,我已将辽东本部五千兵马交给马宁将军了,估计不日就能攻下兴威城。”
吴国贵面带喜色的回来禀告道。
吴三桂微微颔首。
总算赶到清明前完事了。
随即看向吴国贵身后的几个俘虏。
他之所以没有赶到兴威城下亲自督战攻城。
就是坐镇后方,严防逃窜的明军洪沙兵偷袭。
吴国贵见状开口道:“我回来时,看见有明军哨探窥伺我军,就令人抓了几个探子。”
“本来有几十个哨探,但他们躲进山林里,就抓到这些跑的慢的。”
听到斥候如此多,吴三桂愈发蹙眉。
但还是先询问自己最关心的,朱慈煊怎么如此短时间修造这么多关隘的。
孰料这些都不是掸族人和洪沙族人。
还是找了好几个翻译通事,才听懂其中孟族士兵的言语。
“朱慈煊了十几万两黄金,动员十万之众,亲自指挥修建的。”
营帐中的所有清军将领都感到匪夷所思。
黄灿灿的金子啊,就这么白白给老百姓了。
徭役不用给钱的啊。
修边筑墙是黔首百姓应该做的啊。
不听话,杀了呗。
鞭子不比黄金好用?
吴三桂更在意其他:“你说朱慈煊清空周围四郡百姓,许诺他们十年不用纳粮交税,土司蛮子就拆了自家的寨子,拿来给朱慈煊修建木墙木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吴三桂心中充斥荒诞感。
你是大明朝廷的太子,还是李自成张献忠的儿子?
后两人也就是说说而已。
攻城占地后,还不是朝廷那一套。
还给全洪沙瓦底不征粮征税两年。
无税无赋,你还怎么休养生息,训练军队,发粮发饷?
不打算反攻中土了?
还有那些火器火药是缴获莽白的,丢这么大一批,不也要好几年重新准备。
南洋海贸那么值钱吗?
郑延平苟居海外,也是十年功夫组建起十余万大军。
吴三桂一时恍惚,瞥见俘虏腰上的竹筒,出声询问:
“他们腰上的是什么?”
吴国贵拱手道:“王爷,是某种动物油,又不太能吃,好像是照明用的。”
汉人通事询问一番,翻译成汉话。
吴三桂疑惑:“鲸油?是海里的鲲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吴三桂心中的疑虑更多:“每座营寨都有十几桶鲸油,一头鲲能榨取那么多,他们照明用的了那么多?”
通事又是一阵叽里呱啦的翻译。
众人才知,这是朱慈煊专门向西洋人免一年关税换取的,和风下之地各国的朝贡。
吴国贵也察觉到不对劲:“王爷,除了鲸油,他们还都有一个竹筒的猛火油,被我收身缴获了。”
吴三桂猛吸一口凉气。
香油、火药、鲸油,他们身处的木寨就是一座火药库。
就算下雨潮湿,有不易扑灭的猛火油,也能轻易燃烧起来。
吴三桂连忙下令,让各地木寨的清军,将油和火药全部搬出去。
然而,显然已经晚了一步。
亲卫刚走出中军营寨。
无数猿猴啼叫般的嘶吼声在山林中响起。
足足近万的洪沙兵手持木盾,走出山林,冲向各处木寨,对着佛堂火药库和鲸油存放的地方,甩出一个个燃烧的竹筒陶罐。
也不恋战,一波甩完,就腾出空间,让给下一波。
等清军士兵出寨,又躲进山林里,用弓箭火铳连击。
吴三桂听闻明军袭击的消息,呆滞了两息,带着亲卫杀出营寨,击退三波洪沙兵后,登上一处山顶。
登高而望整个六十里的关隘。
吴国贵与吴应麒等将领皆是目瞪口呆。
麓川丛林笼罩在一片雨雾中,六十里木寨如同一道黑色的巨蛇蜿蜒群山之间。
那些洪沙兵犹如蚂蚁噬象般,涌向黑色巨蛇。
每处木寨都好似蛇的七寸,在各种助燃物易燃物下,燃烧起来。
甚至因为雨水,石油制造的猛火油蔓延四处,春风轻拂,风助火势,化作一团团熊熊烈焰。
他们在山上,都能听到各种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六十里的黑色巨蛇顿时被切割成数十块的火团。
如同一条条火蛇蚕食清军士兵。
硫磺是火器必用品,也随之火药库香油库燃烧起来。
呛鼻的硫磺味让寨中的士兵彻底放弃救火。
火势迅速彻底燃烧起各处木寨,高温让木头迅速变形,然后崩塌。
清军挣扎逃出火光滔天的营寨,迎接他们的则是洪沙人的箭矢弹丸。
甚至有几只成建制的明军,用着大象冲击想要重新整顿御守的清军士兵。
失序失控的清军慌乱下想要逃进山林,也只是徒劳发出惨叫声。
山顶上的清军诸将都是脸色惨白。
火烧连营,他们一败涂地。
吴国贵战栗跪下:“王爷,全军崩溃,只有召回兴威城的马宁部万余人,才能止住溃势,收拢残兵。”
“我们整顿好兵马,直接退回汉龙关吧。”
话音刚落,
就见六十里关隘的尽头,一座关隘燃起滔天的大火,然后直接席卷住整个六十里巨蛇的尾端。
吴国贵见状,脑子里一片空白。
山烧起来了。
甚至直接把六十里最后的两三里地全部烧起来。
马宁那一万五千兵马回不来了。
吴三桂深吸两口夹杂硝烟味的雨气。
五万大军啊。
这就是万历年的萨尔浒之战吗。
彼时刘铤老将军败死边关,如今他征缅的起家之地,竟然是代清固伦前所未有的大败。
从东北到西南。
天下之势,要逆转了。
强行压住心中的那份凄然。
吴三桂勉力说道:“我们败的应该。”
“十年税赋让百姓助他筑关,两年税赋让寺院百姓供上香油,一年关税让西洋人拿出鲸油和猛火油,还有南蛮南洋各国的朝贡。”
“朱慈煊何止才了十几二十万两黄金。”
“就这份准备,怕是不下六七百万两白银。”
“洪沙瓦底数年的积蓄。”
“中土天下一年税赋的四分之一。”
吴三桂仰头看着天上的阵阵细雨开始只剩飘雨,长叹道:
“自古打仗,就是饷钱银。”
“清廷只拿出三百多万两,如何能打赢两倍之敌。”
说罢,吴三桂直接叫来从天马关回来的杨武。
“杨武,我们后方三十里地木寨,还有第二道木墙,估计都陷入明军之手,除了你本部两千人,我再给你一千兵马。”
“去攻破第二道木墙,我收拢溃兵整顿后,紧随你身后,明日入夜前突破第一道木墙,回守汉龙关。”
杨武犹豫几息,重重点头,接过令牌下山而去。
“父亲,杨武兵马是不是太少了?”
吴应麒出声道。
他们五万混杂民夫的大军,近两万在马宁麾下。
两万军队分兵在六十里木寨关隘中。
五千兵马巡弋各处,严防明军袭营。
中军只有五千人。
沿途山林里那么多洪沙兵和大象。
分成先后,不如全军齐出,一路收拢残兵,突破木墙。
吴三桂连连摇头,声音嘶哑道:“回不去了。”
“别说我们兵力分散,就算有一万精锐,也回不去汉龙关了。”
“返程足有上百里,朱慈煊绝对在两道木墙有所准备,阻击我们。”
“我们走吴国贵的绕路,从芒司土司直接退回腾越境内。”
吴应麒一时骇然。
他才不关心杨武是不是去送死。
关键父亲竟然是要直接放弃汉龙关。
放弃南甸陇川干崖三宣,将腾越八关直接拱手让给朱慈煊。
那可是明朝在滇西专门为洪沙南蛮修建的巨隘,屡屡抵御洪沙侵犯。
就连他们,都是杨武投诚,献上腾越,才完全拿下三宣的。
他们只要扼守八关,明军就很难进入滇西。
朱慈煊若得了三宣,与滇南的沐天波一起,他们连滇西都可能守不住。
“砍掉帅旗。”
吴三桂的命令让亲卫们皆是一怔。
还是吴国贵明白王爷是不想明军跟在身后追杀,大步上前,拔刀砍掉吴字大旗。
吴三桂也同样拔刀,趁着身后的朝廷监军不注意,一刀捅进其的心脏。
收刀入鞘。
吴三桂带着两千本部精锐,不顾左右的溃兵,直接钻入山林小道,北返镇康州。
……
时间稍早点。
正准备攻城的马宁,看着山上的马惟兴已经用火攻逼迫营寨中的明军逃走,放下心来。
回头看向兴威城,马宁面上流露出些许疑惑。
“你们谁看见了伪太子朱慈煊纛旗?”
“总兵大人,昨日还在城头上,好像今日就没有了?”
马宁皱紧眉头,扫了眼阿瓦河对岸的狄三品。
两岸都有清军巡弋,朱慈煊应该逃不出去吧。
马宁甩掉脑袋里的困惑。
管他的,平西王只让我拿下兴威城。
听说朱慈煊生擒王辅臣,他还害怕朱慈煊出城寻他斩将呢。
专门在兴威城设置了重重阻碍,防止朱慈煊出城冲阵。
“总兵大人,腊戍城方向,来了数千骑兵,当是白文选所部,数不下两三千。”
斥候匆匆来报,打乱马宁准备下令攻城的动作。
马宁犹豫一下,当即道:“让孙崇雅领三千兵去阻拦。”
“有马惟兴在山上的一千营兵,足够他拖住白文选了。”
马宁还是将重心放在兴威城上。
城墙不高,除了十几门轻炮,就一两千守兵,他最多半天就能攻下来。
那时朱慈煊是战是逃,也不关他的事,而白文选也只能无功而返。
马宁让两三千民夫举着木盾,先将冲车井阑云梯搬运至城门下。
然而民夫们刚出发,马宁又得到一个噩耗。
“总兵大人,汉龙关方向的木寨遭到明军袭击,我们二十里地内的木寨全部遇袭。”
马宁震惊之余不解道:“他们据守营寨关隘就是,何来报我?”
他们早就预料到明军会偷袭,平西王还专门将两千预备军留在靠近他马宁的木寨中,就是不想他分心。
斥候喘着粗气:“大人,明军专门挑火药库放火,各处木寨里燃油众多,不消片刻就全部烧起来了。”
马宁闻声一怔。
想到自己攻破几座营寨缴获的香油火药,他还欣喜朱慈煊是个送财童子呢。
香油既能吃,又能治疗烫伤擦伤。
数量太多,他搬了二十几桶,就让亲信替他看管了。
但几十桶燃油和火药,足够烧毁一座木寨了。
如果六十里关隘都是如此,那朱慈煊就成了火烧连营之势。
平西王和他都大败无疑。
别说朱慈煊就在兴威城,就算朱由榔和李定国都在也无济于事。
甚至他们不立即撤走,被白文选拖住,大部兵马都会死在回返汉龙关的一百余里路上。
平西王将兵马都派在他麾下,平西王自己都身处险境之中
马宁收敛心神,放弃攻城,打算撤兵回援,前去救助遭遇袭击的平西王。
然而身前亲卫将领目光呆愣的看着山上的营寨。
马宁本能转首回望,却见马惟兴火攻的关隘竟然夸张的全烧起来了。
而且火势,不知在什么易燃物的帮助下,竟然眨眼间的功夫蔓延整座山峦,直接袭向山峦下的营寨。
马宁彻底失色。
山峦在他们后面十里地,但正是汉龙关到兴威城六十里木寨的出口。
“怎么可能?”
马宁慌乱失措。
山峦只是大山的一处缓坡,还有两条小溪,如何能烧的这么厉害。
火焰肆虐,直接将马惟兴部逼着下山避火。
噩耗接踵而来,刚刚派出去的孙崇雅部军队,突然有人惊慌逃回来。
“大人,我们将军孙崇雅被大明太子阵斩军中了。”
马宁愤然一脚踹倒来人,怒道:“朱慈煊就在兴威城中,何来的阵斩孙崇雅!”
孙崇雅的把总点头又摇头:“总兵大人,我们也不知朱慈煊如何出现在白文选军中的?”
“只看见一匹白马和匹黄马拉着战车,车上挂着大明太子的日月龙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