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何以行之急也?
广德城北门外,官道两侧的稻田已收割殆尽,只留下整齐的稻茬,在秋阳下泛着金黄。
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枫红橘黄交织如焰,而近处的桑树则落叶纷飞,被秋风卷着,扑簌簌地掠过行军士卒的铁甲。
无论轻装步卒还是重装步卒,此刻都穿着重量较轻的小铠。唯有临近交战时,重装步卒才会在小铠之外,再披上一层两当铠,以起到大铠的防护作用。
一万大军沿着官道,向广德西北方向快速行进。
中军阵列中,严毅身披犀甲,控缰而行。十步之内,悍将拱卫,百步之内,精锐环伺。这等阵仗威仪,若是让普通人瞧见了,只怕会吓得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出来。
随行的一众悍将,有两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此二人不但气势非凡,更以面罩覆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显得神秘无比。
“伯符、公覆,沙场凶险,一路多多保重!”
行至一处岔路时,严毅勒马立于岔路中央,肃穆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关切,朝以罩覆脸的二人抱了抱拳。
“少君保重!”
昔日的对手,如今竟成了效命的对象,孙策与黄盖一时间都还未完全适应这巨大的转变。
两人互视一眼后,神色郑重地摘去兜鍪,抱拳回礼,然后轻拽缰绳,率领十余骑脱离军阵,纵马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传令全军,绕开敌军据点,向螟蛉谷前进!”
严毅从远处官道收回目光,声音冷肃,下达了新的行军命令。
整支大军随令而动,开始改变行军路线,向西直行,试图绕过袁军防线。
张勋派出的一万精锐,虽然在广德以北构筑了坚固防线,但地域辽阔,仅凭这一万军,很难完全覆盖。防线越向东、西两侧延伸,防御力量便越是薄弱。
严毅自起兵以来,一向擅于出奇制胜。他当然不会以彼之短攻彼之长,去硬撼敌军最坚固的营垒。而是打算绕过这些营垒,深入敌后,经由螟蛉谷,直取广德大寨,与孙策军里应外合,将敌军逐个击破。
不过这个作战计划也暗藏着很大的风险,因为当他率军绕过敌军防线后,便会陷入敌军二部之间,同样容易遭受敌军的南北夹击。
所以严毅才会选择螟蛉谷这条行军路线。
不得不说,孙策勘察地形的本事绝对一流。遍观广德以北数十里地域,再也找不出一处比螟蛉盆地更适合构筑防线的咽喉之地了。
一旦严毅军遭受敌军南北夹击,便可依托螟蛉盆地交通便利、易守难攻的地势,迅速构筑防线,将陷入重围的风险降至最低。
而抢占螟蛉盆地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机动性最强的龙骧营身上。他们必须在敌军识破己军的战略意图前,迅速占领螟蛉盆地,以待主力前去汇合。
在其余各部士卒既敬又羡的目光注视下,徐盛率领龙骧营的八百骑卒,策马扬鞭,向螟蛉盆地疾驰而去。
龙骧营的异动立刻引来了敌军侦骑的警觉和重视,一份份军报随即传至张勋的中军大帐。
“黄口孺子,竟敢深入我军腹地,既然你来送死,我便成全你。老子叫你有来无回!”
张勋坐在一张案几前,神色阴鸷而又略显兴奋地翻阅着一份份侦骑送来的军报,嘴角不时勾起一抹冷笑。
当他看到第五份军报时,终于确定了敌军的战略意图:螟蛉谷!
“此子果然阴险,竟想和孙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里应外合,破我广德大营。”
张勋放下军报,眉宇间的一丝激动转为凝重,倏地站起,手按剑柄,在帐内来回走动。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他已无暇召集众将商议。独自沉思片刻后,目光缓缓落向案几上的一份简牍,眉梢间闪过一丝迟疑。
简牍内记录的,是吴夫人一行逃离曲阿的情报。
张勋心中无比肯定,孙氏必已投敌,但他尚未收到袁术的军令,在事情坐实之前,不敢轻易动手。
不过眼下军情如火,稍有迟疑,便会错失战机,酿成大祸,却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顷刻之间,张勋心中已有决断,当即唤来传令校尉施匡,大声吩咐道:“即刻传令李丰、陈兰,让他二人坚守营门,切勿让孙部走脱,待我大军赶到后,全歼孙部!”
“再令永平各处隘口、要道的四千驻军,立刻赶往广德大营,与我部汇合!”
施匡神色一肃,领命而去。
不久之后,雷薄便带着十多名部将匆匆往大帐走来,恰好与走出帐门的张勋遇上。
雷薄在袁军中的地位,仅次于纪灵、张勋、桥蕤三人,一身武力,犹在张勋、桥蕤之上,深得袁术器重。
此人与陈兰的关系极为密切,堪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即便张勋身为主将,有时候也难免要忌他三分。
听了张勋简述的军情,雷薄朗声一笑,声如洪钟:“张公临机决断,薄深为佩服。想那孙部一半精锐,本是君侯部众,只要张公亲至,一声令下,其安敢再从贼?孙氏区区四千残部,薄只需半刻钟,便可将其扫除。”
张勋见雷薄如此赞同自己的部署,顿时大喜,抚须笑道:“子霆莫要忘了,孙氏部曲中,还有两千是周氏族兵。周氏依附君侯,其族兵安敢与君侯对抗?待我剿除孙氏部曲后,便立刻调集两路大军,夹击严毅。不出三日,便可提此子人头去向君侯复命了。”
雷薄猛地一拍脑袋,面露恍然之色,是啊,自己怎么将这两千人给忘了呢?
孙氏八千部曲中,四千是袁氏旧部,两千为周氏族兵,孙氏本部仅有孙贲带去的两千人。而己军却足足有两万之众,以十击一,闭着眼睛都能横扫了。
“孙氏糊涂啊,为了一个孙策,竟给全族招来灭顶之灾。”
雷薄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孙氏覆灭的那一刻,与张勋相视大笑。
“世人皆称严毅为江东猛虎,孙策为再世霸王,今日我倒要看看,这一虎一霸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张勋与雷薄边走边说,不一会已来到营门之外。
他收住笑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眼前威武的军阵,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翻身上马,与雷薄领着六千精锐,直扑广德大营。
哗啦
就在张勋率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之际,广德大营北面的梅江河上,两只乌篷小船在清澈的河水中缓缓划行,靠向河畔。
嘎吱!
船底擦过浅滩卵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伯符,你且在此稍候,待我先去寨内探探情况。”
黄盖手握铁鞭,从船上跳下,魁梧的身躯压得小船微微一颤。
广德大寨的两处隘口,皆已被袁军占据,但两条河道,却是在程普与韩当的掌控之中,这也是他与孙策潜入营寨的唯一途径。
孙策紧跟着从船上跳下,紧了紧手中的长枪,低声叫住黄盖:“时间紧迫,同去!”
经历螟蛉谷一事后,他的性子已沉稳许多,但眼下情势危急,必须赶在张勋军抵达之前控制营寨,却是丝毫耽搁不得。
黄盖张了张嘴,正欲再劝,孙策已越过他向前走去,无奈之下,只得跟上。
两人带着十名士卒,走过河畔,进入一片树林,行了约莫半刻钟,便来到营门附近,蹲在树丛之中,小心翼翼地向营门张望。
营门前方,一名军侯正在和巡逻士卒说话,忽听砰地一声清响,一颗半掌大的鹅卵石滴溜溜地滚到了自己脚边。
他一脸纳闷地捡起石块,懒洋洋地扫过石块上的字迹,浑浊的眼珠猛地睁大,松弛的面皮剧烈颤动起来。
石块上赫然写着三个熟悉的字体:来树林。
军侯呼吸急促地四下张望,随即大步走向树林,当他见到林中的孙策时,顿时浑身一震,屈膝半跪在地:“末将拜见将军!”
孙策心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连忙向他询问营寨情况,得知北门、东门俱在己军掌控之中,顿时大喜,吩咐道:“速让程公来见我!”
军侯转身离去,不一会便带着程普走来。
程普见了孙策,激动得虎目含泪,双手紧紧抓住孙策胳膊:“伯符..伯符!终于等到你安全归来了!”
“劳程公担忧,策之罪也!”孙策谓然一叹,目光中隐含三分愧疚:“少君已亲率大军往螟蛉谷而来,欲先取此寨,现今寨中情况如何?”
程普见他平安归来,又听他口称‘少君’,便知孙氏最终还是选择了归附严毅,心中不禁一黯,沉声道:“李丰、陈兰率军守住两处隘口,时刻监视我军,又以军令相压,在营中四处散布谣言。就这几日,已有五六百人投了过去。方才我在高处探视,见隘口士卒正在列阵,看这架势,怕是要对咱们下手了。”
“定是张勋快到了,张勋若至,局面便再难挽回。”孙策来回踱步,靴底将断枝枯叶踩得咯吱作响,猛然停步道:“我归营之事暂且秘而不宣,以免惊动李丰。你速去召集各部,佯装往河道撤退,将李丰引出隘口,我自有计议。”
他比谁都清楚己军的致命弱点,那便是士卒的出身问题。
周氏借予的两千精锐,若是知道他与袁术决裂,即便不弃他而去,也绝不敢与袁军正面交锋。
而从袁术麾下拉拢来的四千精锐,其亲属多在袁术治下,一旦张勋亲自临阵威逼,便有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
他必须抢在这两处隐忧爆发之前,先发制人,掌控局面。
“程公,给我和公覆找两件宽大一些的氅衣,带我们入营。”
孙策伸手按住一截拇指粗的树枝,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树枝应声而断。
程普对他再熟悉不过,从他的一举一动,便能猜到他的心意,当即急步离去。
不一会,孙策与黄盖便各自披着一件宽大的氅衣,将脸庞和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跟着程普进了营寨。
程普将他二人安顿下来后,便与韩当各领一部,声势浩大地出了营寨北门,沿着河道向南撤退。
李丰和陈兰接到孙部离营的消息,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陈兰沉吟道:“河道狭窄,崎岖难行,乃是死地。若是平日,我军只需堵住前后两处河口,便能将他们困死在里面。但眼下严毅亲率大军前来接应,此事便有了变数。”
李丰微微颔首,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唤来一名细作问道:“今日可有孙策回营的消息?”
细作摇了摇头。
李丰闻知孙策尚未归营,心中大定,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程普、韩当这两个老匹夫,倒是机灵!看来他们是收到什么风声,想要逃命了。子韧,我们先将二贼拖住,待张君亲至,再取二贼项上人头。”
陈兰与他是一样的想法,当即吩咐亲卫牵来马匹,翻身上马道:“事不宜迟,我即刻赶回南寨召集部曲,你我二人在寨中汇合。”
李丰微微点头。
两人分头准备,很快便各自率领三千军赶往寨中,汇兵一处后,马不停蹄地向北寨行进。
到了北寨,只见人去营空,满地狼藉,所弃物资甚多。
李丰见状大笑,手中马鞭指向一座倾倒的军帐:“贼急尔,速追!”双腿在马腹轻轻一夹,策马冲出。
陈兰率军紧随其后。
李丰领兵冲出北寨寨门,见韩当正领着一军向河道徐向,情急之下,不禁大喊:“义公欲往何处?丰有要事相商,君速回!”
他凭空喊了一嗓子,本不抱什么希望,不料话音刚落,韩当竟真的调转马头,率领部曲折返回来。
李丰瞪大了双眼,扬起马鞭的手僵在半空,暗道韩当这厮今日莫非是吃错药了?居然这么听话。
不一会,韩当便率领四千军在他身前两百五十步处立住阵势。
李丰见麾下各部已排好阵列,陈兰部也将到寨门,心中大定,好整以暇地看向韩当:“君欲往何处去啊?”
韩当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某接到孙将军军令,要我部去他处立寨。”
换做以前,李丰免不了要和他争辩几句,但他此刻的目的只是拖住韩当,心境大不相同,笑眯眯地问道:“伯符军令何在,可否让我一观啊?”
韩当面无表情地道:“军令乃是口述,你若想听,不妨让孙将军亲自说与你听。”
“口述?”李丰悚然一惊,神情不安地向四处张望,远远看见河道方向一杆程字大旗正迅速接近,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左手猛拽缰绳,便欲返回阵中。
“李君未闻策言,何以行之急也?”
孙策朗声一笑,声震四野,猛然振臂将氅衣甩落,从韩当身后策马飞驰而出,手中两石强弓如满月般张满。
嘣!
弓弦震响的刹那,箭矢已化作一道黑线破空而出。箭杆破风的呼啸声尚未消散,箭镞已带着死亡的气息,自李丰后颈贯入,从前喉穿出,溅起一蓬刺目的血。
“孙孙.”
李丰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双手徒劳地捂住喷血的伤口,在四周士卒的惊呼声中,重重地从马背上栽落,溅起一片尘土。
双方士卒尽皆骇然,无数道目光齐齐投向那道策马归阵的英武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