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安能与仇雠同檐而处
广德青阳亭,孙氏大营。
以青阳亭部为中心,壁垒森严的营寨纵横三四里,将一处名为‘青螺坳’的小型盆地填得满满当当。
营寨四周群山环绕,其中以青螺、牛头二山最为有名,两座山峰下各有一道天然隘口,构成营寨的东南屏障。而在营寨的西、北两个方向,焦村河与梅村河蜿蜒流过,形成环抱营寨的天然护城河。
仅从营寨的布局和地理位置便能看出,构筑这座营寨的孙策,有着非凡的军事天赋和才能,在大战尚未开始前,几乎就已立于了不败之地。
然而,孙策的一次疏忽大意,不但让自己身陷囫囵,也让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营寨陷入到危机与纷乱之中。
自从程普返回营寨以来,整座营寨便开始全面戒严,那支跟随程普返回的骑军残部,更是被禁锢在营寨东面的一处狭小区域,自成一营,严禁任何人出入。
当天晚上亥时,夜深人静时,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辎车悄无声息地进入营寨南门,径直驶往孙策的中军大帐。
吁..
御手轻拉缰绳,辎车在凹凸不平的碎石地上缓缓停下。
帷帘随即被人掀开,一个清瘦的身影从车舆走下,在数十名护卫的遮挡下,快速走进了大帐。
账内只点了两盏油灯,显得有些昏暗,摇曳的烛火映照在程普、韩当与吕范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投下一道细长的黑影。
“幼台。”
“孙公。”
看见身材单薄、不修边幅的孙静走入,程普三人连忙起身迎接。
孙静朝三人微微颔首致意,脚步不停地走到上首榻席,提了提系得有些松垮的腰间束带,撩起下袍,盘膝而坐:“事情我都知道了,说说我不知道的吧。”
望着他这副七分随意三分懒散的摸样,程普三人非但不觉轻慢,反而生出一种‘此人本该如此’的念头,原本因紧迫形势而紧锁的眉头,竟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孙静性子旷达,不贪慕权势,即便是在孙坚威势最盛的那两年,他也并未去向孙坚讨个一官半职,而是闲居于故乡富春,俨然一副隐居世外的姿态。
但他在孙氏族内的地位,仅次于故去的孙坚和如今的孙策,每当孙氏发生大事时,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比如孙坚最初起兵时,便是孙静召集族中子弟数百人,作为孙坚的核心部曲。
如今孙氏遭逢变故,程普第一个通知的人,也是孙静。
孙静一到,程普等人顿觉心头一松,他们虽是孙氏肱股,但终究只是臣属身份,许多关节处难免束手束脚。
现在有了这位孙氏宗亲坐镇,便似有了主心骨,一些悬而未定的决策,也可以议出个结果了。
“伯符出事后,我第一时间遣人赶往广德,欲赎回伯符,但严毅只回了一句话。”
“什么话?”
“免谈。”
程普的第一句话,就让一向云淡风轻的孙静皱起了眉头:“他不是贪财吗?难道以我孙氏举族之资,也不能让此子心动?”
程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底布满血丝,苦笑着摇摇头:“在他说免谈之前,我已经私自做主,给他报了一个三千金的赎价,后来又增加到五千金。”
孙静坐直了身躯,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更棘手,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压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伯符与他无冤无仇,之前也从未接触过,他为何死盯着伯符不放?”
对于这个问题,程普等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且不说五千金的天价赎金,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就说那场针对孙策的伏击,一次性派出如此多的刺客,这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多大的利益冲突,才会干出这样的事。
那已经不是刺杀了,而是不计代价地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啊。
伯符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个疯子?两人之间怕不是上辈子有仇吧?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赎回伯符已是万难之事?”孙静沉默良久,冷不丁问了一句。
程普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快让孙静认清现实,以免在这上面徒耗时间与精力,耽误了其他决策。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道:“现在已经不是赎回伯符的问题了,而是怎么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孙静微微一怔,想到双方大战在即的敌对关系,脸色难看地微微颔首,认同了程普的说法。
“也有一个好消息,伯阳还活着。”吕范见气氛太过凝重,适时插话道:“使者去见了他一面,虽然仍在重伤昏迷当中,但命是保住了。”
孙贲的确还没死,当日刺客追杀孙策时,一切以杀死孙策为首要目标,孙贲因为没有对这一目标造成明显的阻碍,再加上身份显赫,有一定的俘虏价值,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孙静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继而露出深思之色,拿起案几上的酒盏,喝了两口,忽然抬头扫了程普等人一眼,问道:“若是伯符遭逢不测,尔等以为,当以何人继承他的位子啊?”
程普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怔住,相互对视一眼,都是沉默不语。
在他们心中,早已将孙策视为最理想的效忠对象,从未考虑过其他人。
但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它事关一个家族的兴衰与延续,个人情感在这里面,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孙静的手指从酒盏上的纹理间轻轻滑过,追问道:“权儿与翊儿,尔等认为谁更适合?”
孙坚共有四个嫡子,长子孙策,次子孙权,三子孙翊,四子孙匡,孙匡因为只有四岁,所以未被孙静纳入继承人的考虑范畴。
程普与韩当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安,孙翊十岁,孙权十二岁,两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屁孩,担得起此等大事?怕不是要被人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吕范身为孙策最坚定的支持者,深知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如果真让孙氏确立了新的继承人,孙策的处境岂不是更艰难?
他站起身来,将榻席移到孙静身旁,重新坐下后,直言不讳地道:“孙公,在下认为,权少君与翊少君都不适合担此重任,伯符是唯一的人选!”
孙静眼睑微抬,扫了他一眼:“为何?”
吕范的一缕额发垂落眉际,也顾不得拂开,沉声道:“如今天下动荡,群狼环伺,权少君年方十二,纵使天资聪颖,终究未脱稚气,如何能镇住局面?等到他及冠之时,已是七八年后的事了,就算孙公等得起,孙氏等得起吗?七八年后,还有我等的立足之地吗?”
孙静将酒盏放回案面,神色平静地问道:“还有吗?”
吕范身体前倾,拿起案几上的酒卮,倾斜卮口,清冽的酒液缓缓从卮中流出,将酒盏注满。
他缓缓搁下酒卮,卮底与漆案相触,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当务之急,是保住伯符留下的这些部曲。快则三四日,慢则七八日,伯符被俘的消息必然会传出去,以袁术的手段,公以为,仅凭权、翊二位少君,以及我们,保得住这些部曲吗?”
啪啪啪!
孙静的提议被否决,居然没有丝毫动怒,反而拍掌笑了起来:“子衡言之有理。”
吕范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孙静自己恐怕也在为是否确立新的继承人而犹豫不决,方才之言,或许只是在试探他与程普、韩当的态度。
尤其是程普与韩当,可谓是孙氏硕果仅存的两员宿将,他们的态度,已然能直接影响孙氏的决策。
“不瞒诸位,子衡所言,正是静心中所忧。”孙静看清程普等人的态度后,便不再提继立之事,话锋一转,毫无避讳地道:“伯符、伯阳身陷敌营,吴景已失军心,难以在军中立足。至于我,不过是个山野闲人,如何担得起这千钧重担?只怕我孙氏多年心血,旬月之间,便要不复存在了。”
程普等人听罢,都是心中黯然,眼下情形,比孙坚故去时更艰难。
彼时,孙氏虽然失去了孙坚这根擎天柱,但孙坚旧部尚在,对袁术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所以袁术并未尽夺孙氏部曲,仍留了三分余地。
如今孙氏族内老的老,小的小,再无合适人选出来支撑局面,孙坚旧部又折了大半,袁术岂会继续留着孙氏?只怕榨干孙氏最后一丝价值后,便会将其当成一只破鞋踢开。
孙坚辛苦创下的基业,恐怕不久之后,就将毁于一旦。
吕范心中微微一叹,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孙公不必过于忧虑。”
程普曾受袁术招揽,拒绝之后,即被袁术弃如敝履,对方的心思和伎俩,他一清二楚,当即忍不住道:“孙公,袁术这里已经留不得了,眼下既无地盘立足,不如暂时另投他处,以待转机。”
孙静在来时路上,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自孙坚起兵以来,孙氏便长期依附于袁术,族内对依附他人并不排斥。若非袁术行事太过分,孙氏又怎会急于挣脱其束缚,另立基业?如今刚刚有所起色,便遭当头一棒,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那股心气也散了大半,如今只要能保住这份基业,未尝不能再走回老路。
“程公之言,甚合我意。”孙静沉吟道:“诸位心中,可有合适去处?”
韩当对兖州之战的印象极为深刻,当即道:“曹孟德礼贤下士,兵多将广,如今虽为叛军所扰,然其势必成。我军若是此时去投,正是雪中送炭,必得其厚待。”
吕范摇头道:“此去兖州,路途遥远,我军纵然到了兖州,也十不存一,还是另寻他处为妥。”
“陶谦如何?”
“不可,此将死之人,岂可去投?”
“许贡、王朗如何?他二人势大,或有能力救回伯符。”
“不可,此二人不擅兵事,非严毅之敌。”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莫非去投周术之辈?”
众人正在商议间,忽听一阵脚步声走来,连忙噤声。
“何事?”程普问道。
一名亲卫站在帐门处,低声回道:“禀将军,李丰来了。”
帐内众人顿时面露惊疑之色。
“定然是昨日之事,引来了这厮怀疑,孙公安坐,待我出去打发了这厮。”
程普从案几上拿起佩刀,吹熄一盏灯烛,大步向帐外走去。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铁青着脸走了回来,显然是和李丰发生了一些争执。
“这厮起疑了,正在四处派人打探消息,方才若非我阻拦,他已经闯了进来。”程普眉宇间既有恼色,也有忧色。
众人闻言,皆是蹙起了眉头,深知一旦孙策之事暴露,手里这几千部曲,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韩当急得在账内来回走动,忽然驻足,压低声音道:“此事片刻耽搁不得,不如明日便启程,先向西攻占于湖,以为根基,表面上仍假意依附袁术,徐图后计。”
程普想了一会,摇头道:“此非长久之计,于湖只是一座小城,如何养得起八千军?”
“再找袁术要粮便是了,我们自己也可去别处买粮。”韩当想也不想地道。
程普闷声道:“你当袁术是傻子吗,会白白给你粮?”
“那也比在此枯坐,看着袁术将我等部曲拆散强。”
“孙公,不如暂且留守,严掌部曲。大战在即,袁术一时之间也难下手。且先联同袁术兵围广德,逼迫严毅交出伯符。”
“不可,若是严毅狗急跳墙,害了伯符性命,悔之晚矣。再者,严毅已将广德百姓尽数迁走,分明是随时准备撤离广德,又岂是那么好围的?”
孙静见程普、韩当越说越激烈,忍不住轻咳一声。
程、韩二人悻悻收口。
孙静待他二人安静下来后,从案几上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眉头越皱越紧,似是在思考一件极为难之事。
良久,他扫了众人一眼,脸颊肌肉微微抽搐,说出了一句让程、韩二人大惊失色的话:“尔等以为,若去与严毅谈谈,如何?”
程普岂会不知他口中所谓的谈谈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如阴云密布:“大仇未报,安能与仇雠同檐而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