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诡异。
萧挽风放筷后,亲兵奉上两?碗茶汤。顾淮也在这时进厅堂,奉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
萧挽风看完,顺手折起,依旧以镇纸压在桌上。
“宫里派来的?四个女官,和你有怨?”
谢明裳没搭理,慢慢地喝了口茶。入口清香,像家里自制的?舒缓安神的?茉莉花茶。
“仇怨最大?的?是哪个?”
第?二句问话时,顾淮行礼退了出去,谢明裳才意识到?在问她,喝茶的?动作一停。
萧挽风的?手搭在实木桌上,并不?催促,视线甚至都不?望过?来。
但一个身?躯精悍强健的?盛年男子坐在对面,影子笼罩大?半个桌面,即使人不?言不?语,只坐着就觉得压迫。
谢明裳不?喜欢被压迫。她起身?走出那片影子,站在立灯架边上。
“仇怨最大?的?,当然是为首的?章司仪了。年纪长,心思?深,几人以她马首是瞻。怎么,我当面告状,殿下?能?替我除了她?宫里调派来的?女官,殿下?打狗不?看背后的?主子?”
萧挽风的?视线从窗外的?合欢树荫转过?来,不?置可否。
“吃饱了?回去歇着。”
顾淮进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裳往书?房门外走出几步,忽地回头,唇角嘲讽地翘了翘:
“但这座河间王府里和我仇怨最大?的?,哪是她们几个,分?明是殿下?啊。寥寥几句言语,拨动后院的?女子们互恨互斗,殿下?坐在场下?闲看热闹,心情可舒爽了?”
书?房里没有动静。
萧挽风坐在长桌后听着。
这不?是他第?一回被谢明裳当面嘲讽了。或许早有准备,他望过?来的?目光波澜不?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暴风眼的?宁静,右手缓缓摩挲着左拇指的?铁扳指。
谢明裳心里微微一跳,升起古怪的?直觉。再撩拨两?句,面前这份伪装的?风平浪静就要掀起,露出底下?噬人的?爪牙来。
她转身?便走。
顾淮只把她送出小院窄门,在门外等着送她的?却是顾沛。
“六娘子。”顾沛叹着气说:“殿下?心情不?好,少说两?句惹他吧。天?都黑了,阿兄奉命大?晚上的?罚人,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妥当。”
河间王心情不?痛快,王府晚上再次动刑,对于谢明裳来说,倒像等候的?靴子落了地。
她早就觉得,沐浴后的?浅淡皂角清香不?适合河间王,跟他这个人的?感觉十分?不?搭。
晚上下?令动刑的?举动,跟河间王这个人就很搭配了。
谢明裳又把身?上微乱的?衣裙皱褶压平,腰间系着的?玉佩穗子打理整齐,把浓黑发髻间的?两?把玉梳抿了抿,做好直面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平静问了句:
“打谁。”
她居住五日?的?敞阔庭院里,十来个石灯座和周围廊子悬挂的?灯笼尽数点亮。
顾淮站在庭院中央,沉声喝道:
“奉主上谕令,四位女官看顾谢六娘子不?力,犯失职之罪。每人杖十。”
四名女官从各自屋里被拖出庭院,两?两?分?组地趴在长凳上,布巾堵了嘴。
这次责罚用的?不?是军棍,而是内院罚人常见的?木杖。
谢明裳穿过?庭院时,杖行刚刚开始,亲兵开始计数:“一”,“二”……
她迎面看见朱红惜凶狠的?视线。如果人不?被压在木凳上,必定扑上来撕她的?脸。
这也是一头表面伪装得宁和雅淡的?恶兽。
撕开外表那层驯化的?温婉伪装,便能?露出底下?的?狰狞爪牙来。
河间王府后院有这几个蹲守着,还好五娘没跟来。以谢玉翘的?软性子,三五日?就被这些恶兽们吞吃得骨头都不?剩。
谢明裳脚步丝毫不?停地穿过?庭院,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沉闷击打声。
计数声不?停歇:“四”,“五”,“六”……
河间王没当场把她拖出去打死,多活了一天?,是好事。
河间王被她气得不?轻,却找四名女官的?晦气,是好事。
女官们挨了十杖,明天?必然不?能?变着花样折腾她了,是好事。
感觉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不?等外头打完,谢明裳蒙头便睡了下?去。
——
这个梦做得很长。
她很久没有做雪山的?梦了。
太阳高挂在雪山顶上,映照得冰川闪闪发亮。山脚下?冰冻的?河流冰层融化,清澈见底的?水流平缓流淌,像闪亮的?绸缎子,温柔地包拢山川林海。
她在梦里化身?为一只花豹,身?形矫健,飞奔如风。她停在清澈的?水流岸边,舔舐够了甘甜的?山川雪水,愉悦地“嗷呜”一声,纵深长跃,瞬间便跃入了大?片胡杨林中,追逐慌张奔跑的?黄羊。
身?后传来同样慌张的奔跑声,追来的?却不?是跑昏了头的?黄羊,而是同类。
一只毛色稀拉的?小黑豹歪歪斜斜地在山林里奔跑。跑得笨拙,时不?时地被树根磕绊到。她稍微放慢脚步等了两?回,那笨蛋又摔了。
她不?耐烦地甩下?同类,往前纵身一跃。跃过胡杨林树梢,越过?大?半个山头,直接扑倒了黄羊。
……
谢明裳睁开眼时,依稀还能?感觉到梦里喉咙间的血腥气。
黄羊被她咬破了喉咙,花豹尖利的?牙齿刺破血肉,鲜血汩汩地流淌过?喉管……
她撑起身?,捂着喉咙低低地咳了起来。
梦里的?雪山景象壮美,化身?为麋鹿花豹的?感觉其实很不?错,但梦境的?走向有时让人一言难尽。
喉咙干渴得厉害。
她咳得满嗓子都是血腥气。
初夏的?晨光映进屋里,天?已亮了。垂下?的?描金帐子外头,影影绰绰闪过?两?个窈窕的?影子。
谢明裳隔着纱帐冷淡地看着。
身?子骨不?错,也不?知是四位女官里头的?哪两?个。昨晚才挨了板子,今早居然还能?无事人般站在屋里,照常服侍。
相看两?厌,却不?得不?相见。心底满怀怨憎,表面笑脸迎人。
只想一想,屋里的?空气都仿佛淬了毒。
“今天?不?必你们服侍了。”谢明裳靠着床头,沙哑道:
“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不?想看你们的?脸。都走远些。”
屋里的?两?个身?影却并没有走远,反倒靠近几步。
有个陌生的?少女嗓音怯生生地说,“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可要喝水?”
谢明裳诧异起来,听声音居然不?是女官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是谁。”
“奴等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平日?负责守后院一小片林子。原主人搬走得匆忙,把奴二人漏下?了,新主人昨晚寻了奴来伺候娘子……”
又是原主人,又是新主人,什么乱七八
糟的??谢明裳听得不?大?明白,但她懒得深究了。
总归是这河间王府里的?人。
“不?许过?来。”
她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梦里四处撒欢儿的?感觉太好,她不?太想醒来。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喊她,轻轻地推她,试图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她闭着眼不?愿醒。
既然推不?醒她,便有人试图把她扶起身?喂水。
她紧咬住牙关。
瓷匙撬不?动嘴唇,温水顺着尖尖的?下?颌滑落下?去衣襟。
有人慌忙拿来细布巾手忙脚乱擦拭一通,她闭着眼不?搭理。之后不?管如何地喂,始终喂不?进一口。
耳边嗡嗡的?,许多人在屋里同时说话。依稀有个少女嗓音带着哭腔回禀:
“拒绝进食饮水,从早晨到?晚上水都未喝一口。灌也灌不?进……”
有个声音低沉地说了句什么。满屋的?人声都消失了。
一只有力的?手臂挽住她的?后背,半搂半抱起身?,又有人拿汤匙抵在她唇边,试图喂食汤水。
她反应很剧烈地闭拢嘴唇,把瓷匙顶了出去。
汤水沿着唇角漫溢。
味道苦涩里带清香,像家里配置的?虎骨药酒。谢明裳心里惋惜地想,可惜了,药酒好贵的?。
想归想,嘴唇依旧紧紧地闭拢着。
从她迟迟不?愿自梦里醒来的?一刻,有些事便注定了。
在谢家时,家里有爹娘兄嫂,有兰夏和鹿鸣。他们照顾着她,她回应他们的?照顾。
哪怕入宫那段日?子,身?边还有五娘玉翘。谢玉翘依赖着她,她回应着玉翘的?依赖。
但此时此刻,身?在河间王府,她既看不?到?前路,也不?剩下?任何留恋。
她抗拒河间王府后院的?一切,包括药酒,包括她自己。
她不?属于这里,她自有归宿。
有手指试图撬开她的?嘴唇。她反应同样剧烈地闭拢嘴唇,咬紧牙关。
咬的?太紧,几乎耗费她全部的?力气。探进来的?手指却同样地坚持,持续地试图撬开她抿紧的?唇,打开牙关。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侵入的?手指,就如梦中咬住黄羊的?咽喉。
喉管真实地尝到?了鲜血的?血腥味。
狠咬住不?知多久,直到?咬不?动了,她的?牙关才微微松开一条线。
受伤流血的?手指停在原处不?动,仿佛被咬得躺倒不?能?动弹的?驯服猎物。谢明裳在半昏沉间也觉得很满意,牙尖又微微地松开一点。
有条柔软温热的?东西?从牙关松开的?缝隙顶了进来。
送进苦涩回甘的?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