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在父亲这里,得到了少年时缺失的东西。
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是听了父亲说话,他莫名感到自己心里的某些缺口被填满了。
自己的母亲,说不上多么聪明,但是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
在这灰暗的宫庭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难得的光亮。
秦二世陪伴在皇帝的病榻前,左右都不需要上前了。
扶苏还是难得这么亲力亲为地侍奉过一个人。
当然,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一天傍晚,扶苏正在殿里休息睡觉。
忽然间,来了一拨甲士,他们神色紧张,对秦二世低声说了些什么事,扶苏皱着眉,咬着牙,“一律按照律法处置,先斩后奏,查抄所有家财。”
秦二世板着面孔,给这场狩猎游戏吹响了终结的号角。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扶苏来找秦始皇做告别。
说来这一天也奇怪,秦始皇本来平日里都是夜里三更的时候,听着山顶北风呼呼地刮着才能睡着,睡得晚,有时候就是日上三竿才起身。
久而久之,咸阳城里的百姓们,老母亲看到儿女睡懒觉,就会说,“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啊,睡到大中午还不起床。”
或者呢,有时候秦始皇一宿睡不着,到了天明才开始慢慢昏昏沉沉的睡了,到了下午才能起身。
在玉真宫里的人,早就习惯了秦始皇这样的作息。
在玉真宫值班,大家都喜欢晚上值班,因为晚上值班好啊。太上皇会叫美女跳舞,会请高明的乐师弹奏乐器,有时候太上皇会请兄弟们喝酒。
人老了,最害怕恐惧的就是寂寞。
曾经秦始皇那是对谁都严加防范,最怕的就是有人和他亲近。
现在呢,秦始皇唯恐没有人和他亲近。
他和季心说话最多了。季心是楚国人,楚国话说得比秦国话好多了。
嬴政会在半夜里,告诉他,他的楚言是自己的皇后教给他的;而季心也会告诉嬴政,江湖上关于游侠的事情。
嬴政告诉季心说,江湖义气固然好不能解决问题,侠义精神虽然棒可是帮不了人。
所谓的江湖,那是弱者生存的环境,真正的强者,都是去追求金钱和权力的。嬴政很看好季心,但是希望他能够去学着从政。
季心在嬴政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嬴政年纪越大,越是害怕孤独和寂寞,反而孤独和寂寞不死不休,像是阴魂不散的蛇灵一样一直追着嬴政。
嬴政不仅仅和季心聊,甚至和自己轮班将士都熟络起来,他甚至记住了值夜班守卫的每一个士卒的名字,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然而,如今权势滔天的臣子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还愿意记得老去的秦始皇。
仿佛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不重要的人。
平时的嬴政,那是每天晚上都很热闹,因为他害怕啊,害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但是这几天,扶苏到来后,嬴政白天有事做,消耗了不少体力和精力,晚上的时候自然而然很累,作息自然而然就正常化了。
昨天夜里,他竟然天一黑就睡着了,今天天还没有亮,他就醒来了。
他换上了新的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气色非常好。
双目炯炯有神,脸上红扑扑的,可是却又散发着白色的亮光,面颊上带着一种焕然一新的光彩,精气神似乎更胜从前。
他的隆角高高的凸起,散发着一些亮光。
嬴政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看到扶苏进来那一刹那,整个人眼睛也亮闪闪的。
说实话,他现在老了,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等着父母的疼爱和关怀。
刚一进门那一刹,扶苏看到嬴政,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嬴政看到扶苏今天早上这么早来,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你吃了吗?”
扶苏顿了一下,好像嬴政很少问自己这种庸俗的问题。
“——还没有。”扶苏望着嬴政,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走了,父皇保重。”
嬴政有些焦急,竟然坐起身来,“慢着。你走什么?”
“宫里有事。”扶苏望着嬴政。
嬴政似乎对扶苏非常不舍,“再住一天吧。陪陪朕,就一天。”
世人难以想象,曾经高高在上,那么非凡的始皇帝,到了晚年的时候,竟然会有这样面对儿子摇尾乞怜的一天。
像是天下绝大多数父母一样,年轻时候对着儿女喋喋不休的叫骂喊打,等到了晚年的时候,儿女们一个个头也不回地离开,父母则失去了能力,只能蜷缩在榻上,孤单无助地哀求儿女们多陪陪。
只是可惜,扶苏和大多数孩子一样。
他们长大了以后,头也不回地奔向高楼大厦;留着年迈的父母坐在小山村,看着山那边还是山,水断在了这头,又连在了那头。
扶苏也是拒绝,“朝中有事,我必须回去。”
嬴政处理了绝大部分的政治大事,最后他的总结是,天命这个东西真的存在。
大事不用忧愁,小事只需要操心。
“留一晚吧,就一晚。昨天你说了今天要和朕……真人聊北伐的战事的。”
扶苏想了一下,确有其事。
“下次吧。下次回来一定陪你。”
说这话时,扶苏也是心下一紧,他总觉得这场景哪里见过。
扶苏望着嬴政,他没有立刻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多望了一会儿嬴政。
其实嬴政一直都知道,他儿子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在权力和亲情之间,总是来回徘徊,但是往往最后选择权力。
因为在他们看来,有了权力,就有了亲情。
儿子大张旗鼓来看自己,还陪着自己有说有笑,待了好几天,直觉告诉嬴政,没有这么简单。
很明显,又是政治局面上的洗牌。
嬴政其实都猜的七七八八。
扶苏要弄钱,自然要死一些人。
每个帝王都是这样的,国家没钱,先是掠之于民,而后掠之于商,若是商人也掠完了,到时候国家就要被侵略了。
乐——
只是在这一天,扶苏就要离开的时候,嬴政忽然间拉住扶苏的衣袖,“你是不是心里还恨朕?”
扶苏顿了一下。
其实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最为纯洁的东西。
若是真的有纯洁的东西,那恐怕是罪恶的,是虐待而来的。
山茶很纯洁,可是山茶树往往生在淤泥地里。
白鹤很仙气飘逸,可是白鹤要在淤泥地里找蚯蚓吃。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白中有黑,黑中有白。谁也离不开谁。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不是两面性的,是多面的,是立体化的。嬴政之前无论是对皇后,还是对扶苏,总是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欲望在里面的。
对皇后是能够拖延就拖延,对扶苏是能利用尽可能利用,还要加以提防。
其实那些年,扶苏长大后,嬴政对他各种心思都有,扶苏被压制的很难受,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成长,简直是步履维艰。
但是好在那段最为艰难的日子熬过来了。
这还要感谢他这张脸,替他没有用言语就说服了不少臣子和民众。
不过,嬴政亲自问到这件事时,回忆像是冬日的大风一样,呼啸而来,却又凶猛急速的逃走。
那些点点滴滴,在扶苏的脑海里闪现而过。
“都不重要了。”
扶苏望着呆坐在榻上的嬴政。
嬴政忽然间有些生气,开始骂骂咧咧地,“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朝三暮四。刚说过的话,这就又不作数。”
“说好了要留一晚上,这就走了。”
“这次你走了,下次就别来了。”
嬴政忽然间很凶恶,像是过去那样,对扶苏的态度非常差劲。
扶苏望着嬴政,一时间心里有些酸楚,有些委屈,有些不满,有些愤怒。
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掺杂在一块儿,扶苏最终是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嬴政坐在榻上,非常生气,他把自己身边的那些华贵器物,全部拨倒在地,榻上的器物也给通通扔下来。
季心看不下去,“太上皇,陛下许是真的有事了。”
嬴政望着季心,问了一句话,“人与人之间,是否就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季心自然摇头,“当然不是。”
傍晚的时候,嬴政忽然间说了一句话,说什么,“连扶苏都不愿意理朕了,都不愿意留下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季心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有说什么。
嬴政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最近经常说这种丧气话。
有时候吧,就是季心也觉得始皇帝有些阴郁了,负能量特别强,他们毕竟还是年轻的卫士,阳气旺盛,受不了秦始皇消极悲观的论调。
反而很多时候,他们觉得秦始皇很可怜。
——
只是这天傍晚的时候,咸阳也发生了大事。
帝国早就开始和诸侯国们通商了,这都是为了刺激帝国内的经济循环。既然没有循环,那就制造循环。
晋国之内,晋王王贲去世后,晋王的长子王离继承了晋王之位。
而阴嫚公主的儿子,分了王离一半的土地,又称郑国之君。
此事一度在诸侯国闹的很大。
晋国的情况比较复杂,臣民百姓在秦二世和帝国管理层的运筹之下,只能艰难求生了。
郑国有公主撑腰,得到中央朝廷的支持,分去了晋国一半的土地。
其他诸侯国内部的诸公子,一个个大受鼓舞,都想着攀附朝廷中央,以此来为自己攫取利益。
一时间诸侯国内人人皆大为震恐,他们感觉的出,推恩令这一大事,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晋王曾经是何等出名,何等精壮,可惜人在盛年竟然早早离去,而王离打小就很出名,他是王翦最疼爱的孙子。
可惜,到头来王离却落得这么个结果。
所有人都预感到,一场势力之间的联合就要伴随着抗争的爆发而出现。
诸侯国们向秦国交纳贡赋,可是过程中晋国上交的赋税,竟然半路上在三川郡被打劫了。
三川郡,那是李斯之子李由镇守的。
兹事体大,消息若是传出去,又是一场政治风暴。
而巧合的是,刚好这件事,是周青臣负责的。
这就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秦二世本来打算在山顶上住个把月,当个山顶洞人,好让周青臣自露马脚。
可是呢,周青臣却先一步办砸了差事,像是有人故意陷害周青臣一样。
原先是奸臣的,这会儿不得不变成了忠臣。
原先围攻周青臣的那帮人,这会儿也不得不给周青臣擦屁股。
扶苏就好奇一件事,“到底谁捅的篓子?”
“好好的财货,怎么会丢呢?”
“知不知道,朕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钱。”
“没了钱,拿什么养兵训马。”
“没了钱,靠什么维持开支。”
“帝国才允许经商几年,就有多少人因为做生意赔本,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连块地都没有。”
“说,都是谁干的?”
秦二世怒气冲冲返回章台,周青臣被批的脸色那是青一阵白一阵。
事情发生是在五天前,那时候他还上任没多久。
但是事情确实是他在负责主持。
让他感到难受的是,消息传来前一天,他正被那些大人物低调宴请,开心玩乐了一整个晚上。
十多个文人雅士,围着自己不停地夸耀,夸得周青臣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可是第二天天一亮,他被告知这样的大事。
周青臣吓得第三条腿都软了。
他直不起来了。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小的错误,丢了一笔钱罢了。
但是结果却是致命的,影响非常大,弄不好,就要发生造反叛乱的事情了。
周青臣那是深刻的体会了从云端上落在地狱里是什么感受。
面对秦二世的怒火,他像个委屈的灶火丫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委屈地缩在秦二世面前。
他匍匐在地,心里只是一个劲的叫屈。
我冤枉啊我,我怎么知道有人胆敢劫走晋王上贡的赋税呢?
而且这种赋税,那是晋王和中央联手派兵运送的。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出错呢?
秦二世如此愤怒,可是呢,周青臣却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秦二世自然更加生气。
“你这个差是怎么当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