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四百五十六年,十月十六,小雪。
观玄观中,供奉着三清画像,摆着一个人高的香案,上面置着金炉,炉中燃着香。
香案前放着蒲团,程心瞻端坐上面。
今日小雪时节,若是在豫章,应当是小雪如絮,飘飘洒洒。但是在西康,却已经是大雪如席,纷纷扬扬。
他望向观外,视野极为开阔,只见长岭绵延,群山白头,起起伏伏,仿佛白龙游波,一览无余。
观门近处点缀着青松,傲立于雪中,凌寒留青。
程心瞻笑了笑,道观才建成,便有一场吉雪,倒是个好兆头。
他想起一事,掐指算算,也到日子了。
八月廿八杀的寒识和尚,到今日刚好七七四十九天。
他祭出了葫芦,放出了寒识和尚的元神。
这道元神如今被火域炼得只剩一点真灵在,已经看不出人形模样了。
寒识和尚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一点微弱残念传给程心瞻,
“上仙慈悲,和尚不求转世了,只求速死!”
程心瞻闻之则答,
“你放心,贫道答应你的自会做到,只是你这一生害人无数,若是未曾历经一些痛楚就想转世,未免也太便宜你了。
“你现在历经七七四十九日火刑,勉强算你赎罪,现在放你出来,就是要送你投胎去,你的舍利我自会放入沙中。”
“上仙慈悲!”
寒识和尚似乎没想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此刻竟有些大喜过望之感。
程心瞻一拂袖,一股风往寒识和尚真灵上一吹,把真灵吹的四散,化作一团光埃,回归到了天地之中。
至于哭风僧,还有四天的苦受,现在还不是放出来的时候。
————
两年后。
明四百五十八年,二月十一,惊蛰。
两道闪着雷霆的青色遁光自东向西,由蜀中飞往西康,一路雷声阵阵。最后在临近大渡河时,渐渐降下速度,在空中飞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两道青光看见了一座山顶冰雪覆盖、山头环绕着五色云霞的山,随即青光便朝着那山落去,并散去了遁光,显露出了身形。
这是一男一女。
男子看着年岁要稍大一些,看着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着蓝袍,一头齐肩的短发,不冠不束,看样子颇为放肆洒脱。其人气息悠长,渊渟岳峙,看着便是境界高深之辈。
他旁边是个女子,看着年岁要小上许多,二八芳华,一身红衣,飒飒英姿,但是眉心处还又画了一点朱砂,配着红衣便显得有些凌厉过盛了。
男子指着山头“坎离山福地”那几个大字,说道,
“就是这里了。”
少女脸上有些不服之色,说道,
“西康是我们玄门的领地,他一个东方来的游方道士,如何能在这里占山建观?”
男子闻言大笑,对少女的话并不以为意,只当是童言无忌,他半开玩笑道,
“那肯定不是我们玄门收拾好了仙山,再请他来的。”
男子的话也很明显,自然是人家本事高,占了这处地方玄门也无异议。当然,像少女这种有异议的尚且入不了人家的耳,也代表不了玄门。
男子打量着雪山,忽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盯着自己,他抬头望去,便看见一双金瞳在审视着自己,在风雪中像是两堆熊熊燃烧的火炬。
少女顺着男子的目光往上看,对上了那样一对眸子,骇然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男子看着那金瞳,心想这应该就是那只鼎鼎有名的狮子了。
他朝山顶抱了抱拳,朗声道,
“青城山呼延钧携弟子虞南麟,请见观玄观主。”
那对金瞳闪烁了两下,随即消失在风雪中。
“那是什么人?”
少女脸有些红,似是有些羞于自己方才在对视中后退了。
“那应当是他的坐骑,金睛玉狮子。”
少女闻言脸更红了,没想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只是来自于一个坐骑。
“此人好生无礼,如何敢让畜生守门,难不成东方的道士都是这样的德行?”
男子闻言脸色微变,声音严肃了些,
“不得无礼!什么畜生,这话也敢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伯祖虞白鹭都不一定敢说就能胜这头坐骑呢!等下进了山,你要是还敢口放狂言,你就回虞家去!我呼延钧教不了你!”
少女见男子发怒,面现慌张之色,连道,
“弟子知错,请师尊息怒。”
男子对这个天资卓越的徒弟也比较喜爱,也没有重说,严喝一句后又放缓了语气,道,
“千万莫小觑了天下人,此人来西康还不到三年,死在他手下的魔头不计其数,如今是峨眉西川剑阁和白河剑阁的座上宾,蜀山七修里的严人英和周轻云与他相交莫逆,飞真七仙里的叶元敬和佟元奇与他平辈论交,是极为神通广大的人物。
“此人来历神秘,对外宣称自己是游方道士,无门无派,但峨眉都知道要与其交善结友,拉拢关系,我青城又岂能落于人后?今日带你来相见,就是要结交高人,也是带你见见世面,莫要以为高人只在一地一山之内。”
男子说的语重心长,少女点头称是,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不一会,五彩云霞便让开了一条道,里面走出了两个童子,一男一女,男童浓眉大眼,女童明眸皓齿,看着就灵气可人,是好生教养出来的。
两童朝着呼延钧行了一礼,口道,
“见过呼延道长,我家老爷请您入观一叙。”
呼延钧笑呵呵朝着两童拱拱手,说道,
“多谢仙童,烦请引路。”
两童展臂,口道,
“请。”
于是,呼延钧和虞南麟便跟着两童走入五彩云霞中。
虞南麟倒罢了,但是以呼延钧的眼力却是能看出这五彩云霞的神妙,五行俱全,生生不息,看着无根无凭,但实际上却与这山脉地势紧密关联,想要破开真不是易事。
一行四人在空中漫步,几个转折后在不知不觉间便脚踏实地,等云霞散去后,呼延钧和虞南麟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园林之中,身前就是一间古朴的道观。
好神异的阵法!
这下连虞南麟都能察觉到此处的不凡了。
师徒二人都在打量着。
呼延钧的目光率先落到园林树种上。
这里一共就三种树,松、竹、梅。
正是岁寒三友。
这松树倒是没什么,就是西康当地雪山上的青松,最是耐寒,越冷,越是苍翠。
但竹子就不普通了,呼延钧一看就知道,这是酒竹,他也是好酒之人,岂能不知道酒竹,竹节里含有甘冽的酒水,最适合暑燥时痛饮。
但是这种竹子是碧筠庵特有的灵物,外面是见不到的,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难怪都传这观玄观主与碧筠庵交情匪浅,看来此言非虚。
再看那梅,更是奇绝,枝干曲折分明,瘦骨虬筋,但是却呈现出灰白色,仿佛是由顽石精雕而成!
石塑一样的梅枝上开着细碎的黄色小花,是那样的鲜活,芬芳扑鼻。
石头上也能开出花来,真是怪了。
呼延钧看着梅树,眉头紧锁,随后想起来了一件事,恍然大悟。
是了,这是石梅古刹的梅树,应当是他灭了石梅禅院后移植过来的。
也不知这位观主到底灭了多少魔寺。
真是让峨眉撞到了大运。
呼延钧这般想着。
与此同时,虞南麟却是在看面前的道观,并把道观门前的楹联缓缓念了出来:
“玄之又玄,云上坎离参玄境。”
“妙而愈妙,炉中龙虎叩妙门。”
虞南麟面上刚刚显露出不屑之色,但她马上又想起师尊方才的警告,生生又按了下去,不过此女也学会了他心通,便暗自对自家师尊传音,
“师尊,这非怪徒儿无礼,可是你看这楹联,实在是口气太大了些,这观主是什么境界,都敢说参玄叩妙了,我看咱们青城山建福宫门前也不曾见有此话说。”
呼延钧用心音回,
“这你莫管,等会我们进去了,就知道这观主是何人物了。”
“请。”
两个童儿示意二人请进。
师徒二人拾阶而上,进到观内。
道观不大,一迈门,便见三张古朴神圣的圣人画像。另外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观中不止一人,有两个道士。
一个青袍,一个麻衣。
这时,两个道士也都起身相迎,且见那个青袍道士上前一步,作了一揖,说道,
“呼延道友有礼了。”
于是呼延钧便知道这位就是正主了,他回了一礼,说道,
“观主有礼了,冒昧登门打扰,还望见谅。”
程心瞻笑着摇头,
“有客来访,乃人生喜事,何谈打扰,来,请坐,童儿看茶。”
观中摆着好些案几和蒲团,程心瞻邀两人落座,不一会,童儿也端上了清茶。
“观主,不知这位道友是?”
呼延钧看起来是个豪爽之人,落座后一点不见拘谨,反而是主动问向程心瞻另一人是谁。
程心瞻便笑道,
“那便由我代为介绍,呼延道友,这位是我在东方的旧友金兰,也是喜好云游四方。我来西康后便一直劝他过来看看这里的横断山河,最近终于抵不住我的唠叨,被我喊过来了,也是才到。他自号怀朴散人,你喊他怀朴就是。”
呼延钧看着麻衣道士,心中也是啧啧称奇,这道士看着年岁不大,三十上下,境界看着也不算太高,应当是才结丹,身上都还没有劫雷的味。
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又很是气定神闲,呼吸绵长,体态松弛,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仿佛是深山里独居多年的高修老道一样,不似年轻人。
这位观玄观主究竟是什么来历,随便拉出个友人也是这般深藏不露的人物。
他朝着麻衣道士拱手,
“怀朴道友,有礼了。”
麻衣道士笑着回礼。
这人笑容谦和,霁月光风,好似个归隐田园的文士,不是才结丹就被程心瞻催来的冯济虎又是谁?
简单介绍了冯济虎,程心瞻又看向呼延钧,问道,
“不知道友和令徒?”
呼延钧会意,马上接过话来,自报家门,
“打搅两位道长叙旧了,贫道来自青城山,姓呼延,单名一个钧字,家师正是涵虚真人。”
程心瞻和冯济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讶异。
程心瞻便道,
“原来道友是朱掌教的真传,失敬。”
呼延钧笑着摆手,说道,
“不过是师尊座下最不争气的那个,在外行走,唯恐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程心瞻便回,
“道友实在谦虚了。”
程心瞻这话倒不是场面话,此人一身气机藏敛仿佛渊海,双目炯然有神,这一看就是法力境界和元神境界都已经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了,程心瞻估摸着,应当是介于蜀山七修和飞真七仙这两代人中间的人物,而且还要略偏小辈一点,推测是三洗左右的修为。
呼延钧说道,
“青城山与贵山东西对望,实在相隔不远,最近一些时日,我常听说,在西康有一座坎离山,山里有个观玄观,观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便想,如此近邻,如此高真,若不常走动走动,岂不失礼?所以一时心血来潮,便带着徒儿上门了,属实冒昧。”
程心瞻闻言笑着说,
“乘兴而来,兴尽则返,这本就是我们修道人的客访之道,何谈冒昧。而能与青城山的高道结友,亦是我辈向往呀!”
而呼延钧见程心瞻如此好客乐宾,谈吐平易近人,顿生好感,心中也暗道难怪此人能在西康风生水起。
随后,他又介绍身边的红衣少女,
“这是我的徒弟,姓虞,名南麟,是蜀中仁寿虞家的子弟。”
红衣少女此刻不敢任性,老老实实朝两人行晚辈礼。
程心瞻点点头,他对仁寿虞家倒是有所耳闻,这是蜀中的大族,世出剑侠,青城、峨眉皆有其人。
不过这好好的后生侠女,怎么妆容打扮和峨眉那个煞星如此相像?
“呼延道友,恕我冒昧,我看你这徒儿十指甲床隐现血色,眼底也有血丝,这是癸水渐竭之相。我想是食气和行气的时候督脉金气过亢,伤了身,这修行虽然重要,但也不能过于心急了。”
这时,冯济虎忽然张口说。
呼延钧闻言一愣,看向自家徒弟。
虞南麟听这话也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抬手看了看,确实是,指甲红的厉害,但自己有染丹蔻的习惯,之前还真没注意。
呼延钧也是金丹大修,平日里未曾特别注意,经冯济虎这么一提醒,也就马上看出来。他心知是这孩子怕堕了虞家的威名,修行上又事事向那峨眉的李英琼看齐,不免急躁了,等回去了必须好好跟这孩子说说,仔细调养一段时日才行。
他朝冯济虎拱拱手,连声道谢,
“怀朴道友慧眼仁心,贫道谢过了。”
这时候,不需师尊再耳提面命,虞南麟也连跟着行了一礼,
“多谢道长提醒。”
冯济虎笑着摆手,示意无妨。
而呼延钧则是再次深感这两位道士的厉害,也越发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实在不亏,想起自己的来意,他又对程心瞻说,
“道友,其实我这次贸然来访,还有一事……”
“道兄!你今日在家吗?”
这时,观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声,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入耳,随即,众人就看见了一个笑颜明朗的黄衣女子走进来了。
“呼延钧?”
“周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