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屹立数百年而不倒，各种大场面都是见过的，掌门玄慈更是三十年前即上位“带头大哥”，那气度风范绝非寻常高僧可比。
陆泽在高处遥遥观望，见这位生的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智慧的额头饱满有光，深邃的双眸顾盼生威，全然不受在场过千江湖好汉的注视压力。
他站在正中，静待其余武僧从两侧列阵完毕，百余人装束整齐划一，同出一源的内功气机连成一体，登时形成一片覆压数十丈方圆的广阔气场，将圈在里头的群雄震慑的大气也不敢喘。
原先还在鼓噪吵闹的闲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赶紧闭嘴。
内圈忽然沉寂的异状，迅速朝着外圈蔓延，很快便让所有人停止说话。
整個少林寺门前，乌压压数以千计的武林人士，居然再无吵闹嘈杂。
自始至终，玄慈方丈都没有说一句话。
“好手段。”
陆泽由衷赞叹。
这位不愧是领袖江湖正道多年的大佬，此等手段用的不见丝毫烟火气，深知“静默乃是巨大的力量”这一要旨。
无形之中，将乔峰和马大元先声夺人之势压下，重新确立地主家尊严。
玄慈这才抬起头，两条寿眉微微上扬，双手合十，长诵一声：“阿弥陀佛。”
听来动静不大，却将佛号宣扬的方圆五里清晰可闻，近处更是回音不绝。
众人听来，只觉耳廓脑髓都似在震动，心神之中油然浮现一尊伟岸肃穆的佛像，将来时要看少林笑话的念头一扫而空。
“厉害！”
大多数人心中惊惧，再无丝毫的轻佻心思。
玄慈缓缓说道：“这位乔施主所言之事，数月前已与你分说明白，料想还不肯放下，已成执念。”
转脸又冲马大元，“马帮主指斥少林之罪，乃子虚乌有，恶意揣测，非天下第一大帮派应有气度。”
批评完了，才又环视众人，“不过，今日有天下豪杰奔波至此，少林当尽地主之谊。门前狭窄，不便叙话，还请诸位入寺中详谈，以消弭世人误会。”
说罢，他往旁边一闪身，让出中间通道。
两侧武僧皆合掌肃立，手中无有刀剑，那引而不发的威势、气机却有若实质，行走其间，怕是与刀架在脖子上没什么两样。
乔峰昂然无惧，一马当先的大步走过去，平生第二次入少林门庭。
马大元面沉似水，带领丐帮众人紧随其后。
无形之中，这天下第一大帮的骨干再次汇聚，只是物是人非。
紧接着是慕容复一行，这厮身后少说二三十号高手，行走起来龙行虎步，眉眼之间隐现桀骜，却有种天下尽在掌握的霸气和自信。
陆泽瞧出来了，这厮不知吸了多少异种真气，估计能与巅峰任我行有一拼。
那种发自内心的膨胀，乃是“吸星大法”的副作用之一，看来他压根没觉出问题，还洋洋自得。
“哎，这倒霉孩子，果然烂泥扶不上墙。”
陆泽有些失望，怕是难以指望他能起多大作用，可别没把小皇帝赵煦和麾下武臣锻炼出来，他自己先撑不住挂了。
王语嫣见表哥变成此等模样，脸色分外难看，眼神中难掩失望。
她莫名想到，以前的自己那般痴迷，是不是脑子有恙？
……
而后是大理段氏一行。
镇南王少入江湖，挂着一国储君的名号，等于降维打击、折节下交，一众江湖老粗与其点头寒暄，都觉得挺有面子。
玄慈也罕有的露出笑脸，礼貌周全的往里送了数步，直到门口。
其余的豪杰高手也不少，如“铁面判官”单正一大家子，还有谭公谭婆那仨，游氏双雄等等，都幸运的没死在萧远山父子手中，今天来，即是要做见证，也要找乔峰算账。
至于打不打得过，另算。
智光大师没有来，在乔峰拜访时自尽了。
另有一位五台山清凉寺的神山上人，却因少林拒绝其投入在前，师兄徐长老死于马大元之手在后，二事并一，便邀请了多位高僧一同前来，准备算总账。
还有个意料之中的选手，大轮明王、吐蕃国师鸠摩智，带着几名孔武有力的随从，大喇喇的甩着袍袖赶来凑热闹。
其余江湖豪杰，也多半有名有姓，堪称一场空前的武林高手大聚会。
等所有人入寺，玄慈收起脸上表情，又往山下远处张望一眼，转身进了山门。
少林寺六百年古刹，执天下白道牛耳久矣，规模气派非寻常小门小户可比。
虽过千人涌进去，仍不过其正殿广场一角所容纳，可以站的稀稀落落，彼此间拉开距离。
陆泽带着众人凌空虚渡，落在大殿上方，愣是欺负人家看不穿他的隐身之术，大大方方的占据最佳位置，俯瞰现场，等着瞧他一手导演的好戏开锣。
无涯子看遍全场，捻须笑道：“难怪这和尚沉得住气，却原来积累下这般多的高手，果然精明强干。”
雁门关之战，发生在他受伤装死之后，故而此前了解甚少。
现在随意一扫，发现光玄字辈儿就有二三十位一流高手，另有达摩院、戒律院等机构里，三四十岁的一流高手也有几十位。
若再加上隐居后山的老和尚，整个少林能拉出来过百一流，这等实力，能轻易扫平任何窥觑他们的对头。
陆泽两眼微眯，嘴角勾起笑意：“如此正好，马帮主更有说话余地。”
王语嫣听他们闲扯，感觉没什么意思，却又不好偷偷跑开，便时不时往慕容复那边瞥一眼。
慕容公子如今有数百年功力，那雄浑气机压根收束不住，好似明灯一样杵在人堆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语嫣还是有些关切，难免看的用神，被其敏锐察觉，抬头四下张望，却毫无发现。
“难道暗中有人窥觑，想对我突施黑手？”
慕容复自然生出被迫害妄想，当即提起了小心。
也是巧了，他亲爹慕容博真就悄悄跑了来，此时正伏在另一侧大殿上，偷偷窥觑。
而另一位坑儿子的倒霉爹萧远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现身。
二人之间多次接触，气机感应之下，立即认出彼此，微微点头打招呼，继续观望。
“如此正好，一锅端了，省的啰嗦。”
陆泽神清气爽，静观其变。
下方，玄慈方丈安排了一些蒲团，请德高望重的佛门高人坐地，慕容复等后起之秀也有座位，却都谢绝。
倒是段正淳自重身份，坐在一旁，段誉四大侍卫站在身后，阮星竹与阿紫女扮男装，藏在四大侍卫之间。
一群人隐隐有超然事外的姿态。
看看秩序稍定，乔峰按捺不住，当先喝道：“玄慈方丈，如今我已确认，自己的确是契丹人，智光大师圆寂之前，将此悬崖绝壁拓印拿出来，可为佐证。”
他从怀中取出件陈旧衣袍，当空展开，上面用契丹文写着许多字，旁边群雄都看不懂，玄慈大师却脸色一变。
乔峰一直盯着他看，此时再无疑惑，将那拓文一收，厉声喝问：“玄慈方丈，那位带头大哥，是你吧？”
此言一出，在场千余人齐齐震惊，多半难以置信的低呼，或者倒吸凉气。
这消息太惊悚了。
若当真是玄慈当年率领群雄，伏击杀死乔峰之母，令其父跳崖，还有许多高手枉死，这仇没得消解，必须血债血偿！
众目睽睽之下，玄慈眼皮耷拉下来，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偻，宣一声佛号，语气低沉的道：“三十年来，老衲每次回想到那一日的景象，仍觉心中不安，愧疚难当。”
他抬头盯着乔峰，无视其满脸的讥讽，“乔施主，便是我带头害死了你父母。你若要报仇，就请动手吧。”
乔峰面色一变，浑身真气沸腾，当真要提起降龙掌力，一击结果了此人。
“且慢！”
马大元一声断喝，闪身来到近前，冲乔峰一拱手，“乔兄弟先别着急，让马某问几句话，可否？”
乔峰忍了好几个月，也不差这一会儿。
再者，他能查明真相，这位新任帮主、昔日兄弟帮忙极多，当即答应。
马大元转而盯着玄慈，冷笑道：“好一个带头大哥，你想自己一死了之，便把三十年前做下的事情一笔勾销，没那么便宜。”
玄慈叹道：“马帮主，你所言那些事情，确系子虚乌有，少林虽大，绝无染指天下人心之意，神佛可鉴。”
他既然承认身份，便有了以死抵偿的觉悟，但关系到少林与佛门清誉，不敢稍有差池。
却见马大元仰天长笑，指着周围的僧众，高声叫道：“大伙儿都看一看，光是在场的少林高僧，得有多少一流好手？”
众豪杰听得一愣，下意识去数，又听他接着道，“不用数了，上百总是有的。诸位试想一下，堂堂过百一流高手，对于三十年前的契丹二百兵马，算不算是龙潭虎穴？”
他有点偷换概念，当年未必有如此多的好手。
但群雄却认为只多不少，毕竟少林声威数百年不坠，那可不是念阿弥陀佛得来的，新高手也要老师傅来教嘛。
当即就有小半人信了马大元的话。
玄慈眉头一皱，才要辩解，却被马大元一叠声的喝问打断。
“三十年前，唯有你们能迅速取信于天下高手，传讯所到之处，立即汇聚千百之众。”
“你们少林武功明明暗藏后手，根本不虞被人抢夺，却作出严防死守的姿态，导致雁门关惨案，险些引发宋辽大战。”
“你们在事后假做追究传讯之人，实则暗中纵容其逃脱，逍遥法外三十载。”
“你们明知道乔峰是契丹人，却将其养在山下农户，留下隐患。”
“你们明知乔峰性情狠戾，七岁就敢杀人，不但没有管束，竟还令玄苦大师教其少林上乘武功。”
“你们明知道他早晚要查清身世，竟不洗去他胸前青狼刺青，还任其加入丐帮，假惺惺写信劝阻汪帮主不让乔峰接任帮主之位。”
“你们明明可以在他被揭穿之后，直接缉拿回寺羁押，或者干脆驱逐出中原，却暗地支持游氏双雄，搞什么聚贤庄大会，导致死伤两三百人，惹下血海深仇。”
“事到如今，乔峰只有与天下为敌，去投靠大辽一条路。凭他父亲萧远山当年身份地位，不难掌控大军权柄。届时发兵南下，侵略边疆，掀起两国大战，嘿嘿，你们佛门便有了机会，可以大展拳脚了，对不对？”
马大元一口气说完，每个字都像是重锤敲打铜钟，发出的声响振聋发聩，深深灌入在场所有人耳廓。
那些疑问，全都直指少林要害，就算其中两条还嫌含糊，那么关于乔峰的部分，当事人就在眼前，真假一言可决。
玄慈无可辩驳，也不去回应，只盯着乔峰，肃然问道：“乔施主，你也如此认定么？”
乔峰愤懑满胸，近几个月来看了许多文章，听了重金请的老先生讲课，明白许多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答道：“正如马帮主所言，过往种种一切，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们少林给不出来，那就是真的。”
玄慈缓缓摇头，他什么都不能说，一说便错。
便在此时，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响亮声音说道：“前后几条或有含糊，老衲只问一事，你说玄慈方丈纵容传讯之人，可有实据？”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神山上人。
此人身材矮小，坐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非凡。
“当然有。”
马大元忽然抬头，冲一侧殿宇喝道，“慕容博老先生，你还不现身么？”
慕容博？
这名字一出口，大多数人莫名其妙，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
而少数人则勃然变色，险些当场跳起来。
玄慈方丈自以为封锁的严密，此时竟被爆出真相，浑身气机都是一乱。
那边厢，慕容复一众大惊失色，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屋顶上，王语嫣和阿朱阿碧一齐惊呼，纷纷扭头看向陆泽。
侧方殿宇上，慕容博身体一震。
旁边的萧远山霍然扭头，一双眸子射出刀锋般的寒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的喝问：“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