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半盏离开后，从军远走上楼来。
已经是个鬓发斑白的男人了，但言行举止间带着从军多年改不掉的习惯，是个如铁般活着的男人。
但他今日没有如往年般身着铁甲，而是穿着舒适的便服，倒像是乡下来的棍棒教头。
“怎么今年变了样啊？”步三天御剑行于大陆，看管了山山水水这些恒常的东西，不习惯忽如其来的变化。
“明知故问，自然是没仗打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从军远与迎上来的关三尺对坐喝茶。
“所以说老关多事，你的长官都说没话谈啦。”步三天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米山的那些家伙今年没有来参加大比？听说是忙着春种？”
“去年米山剑宗的弟子为了荣誉来参加大比，导致粮食产量大大减少，把一向温和的米老剑惹得生气，今年说什么也是不敢来了。”荣之问说，他经商的范围就包括收购米山的部分产粮，对此很是了解。
“走了。”步三天说，“无趣。”
他御剑穿破风雨，消失于天际。
“还好有这些孩子在，否则今年未免冷清了些。”一道苍老的声音。
一个老人缓缓走进客堂，他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许多工具，针锥、挑针、小刀、榔头、毛刷、浆糊、剪刀……都是用来修书的工具。
老人是一个修了一辈子书的修书匠，也是十三侠中唯一的一个修书匠。
老人叫做陈工。
“来喝茶吗？”荣之问拢了拢衣氅，觉得被关三尺和从军远冷落在一边有些无聊。
陈工笑了笑，摆手：“不了，还有一些书要修，是书圣嘱托的。”
“去是知城了？”荣之问问。
“去看了看，是个有生意的好地方。”
“适合在那里养老吧？”
“适合。”
聊了几句，陈工坐到灯火明亮的地方，搬出箩筐里那些用油布蒙起来的书，小心翼翼翻开书页发出焦脆的声音。
然后他眯着眼睛，拿出毛刷和浆糊，修补老书的缺失与虫蛀，偶尔添上几笔缺漏的内容。
这是个考验学识与技术的活计。
“走，找院长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李鱼有些担心了。
“我跟你一起去，师弟师妹们都早点休息吧。”白子安说。
他们撑着伞来到了街上。
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夜晚，料峭的春寒更添了几分冷意。
二人循着沿街亮起的灯火，踏开积洼的雨水，寻找院长。
这样的晚上院长会在哪里呢？
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阵嘈杂声，酒肆的小二与一个烂醉的客人在门口的布棚下吵起来，听大意是烂醉的客人要走，小二让他付钱，可客人发现自己的钱不知道掉在了雨中哪里。
“拿东西抵债！”小二恶狠狠的，生怕自己被扣了月俸。
“没有！”客人说，晃晃荡荡往雨里走。
“不准走！”
小二上前一步扯住客人的衣服，然后“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客人的怀中掉到雨水里。
小二以极快的速度弯腰去捡，擦干净雨水后发现是一块木牌。
木牌看似被火烧灼过，一片乌黑的颜色，中间刻着已经看不清的字。
他琢磨了下，就把木牌往兜里揣。这个醉醺醺的客人身无分文，再怎么着也得拿点东西抵债吧？不知道这木牌会不会是什么古董，唉要是掌柜的知道一定要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还我！”
还在天人交战的小二忽然被恐怖的剑压笼罩了，剑压沉重如山，压得方圆十米内的雨水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同时被压倒的还有小二，五体投地，握着木牌的手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院长！”白子跑上前，扶住那个醉醺醺的客人。
那个客人扭头过来，醉眼朦胧，但认出的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弟子。
他收了剑压，走到小二身边，捡回木牌。
“钱给你了，多给你些算赔礼道歉了。”李鱼扶起小二，给了他一锭银子。
“院长，回去休息吧。”白子安轻轻的说，扶着林成天像扶一个随时会烂掉的泥人。
林成天勾过白子安和李鱼的肩膀，喷出满口的酒气：“还要喝！走，去秦淮河！”
“秦淮河……声色犬马之地……我我……”白子安脸瞬间红了。
“走走走，我倒要看看老爹他究竟沉迷什么。”李鱼兴奋，扛着林成天往前走。既然院长没什么事，还能再喝那就陪他喝。
“师弟院长，还是别去吧！”白子安杵在原地。
“白师兄莫要扫兴，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不得意……更要尽欢！”李鱼拉着白子安走，“不过别把这件事告诉小宛，本来就没什么的……”
秦淮河，翠红小苑。
厢房中小苑的妈妈见到李鱼一行人的财大气粗，立刻找来五个最红的倌人来，都是上等的姿色，琴棋书画箫样样精通，本来都是花魁的备选，可李鱼实在太有钱了，妈妈开心的放下话来说这五个姑娘都是处子，您三个风流倜傥气质非凡，若是从了您不算委屈，否则春宵一夜千金难求呐！
白子安臊得红脸，在姑娘们吃吃的笑中不知所措。
“行啦行啦姐姐们，唱一曲吧，助助酒兴。”李鱼随手洒出一把银票。
毕竟是翠红小苑的倌人们，并没有过多盯着银票看，更没有去捡。柔媚一笑后，奏起古筝琵琶，红袖招拂，歌吟一首都城小有名气的艳曲。
白子安被李鱼拉了回来，他也没有劝娼从良的不良习惯，酒来了，他倒酒给院长师兄，盘坐听倌人们的曲子。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曲调幽寂，仿佛永存人生中的惆怅。
姑娘们的长袖拂动，滑落下来的如藕纤臂时隐时现，烛火摇曳，照出靡靡的光。
红粉佳人白玉杯，真是让人销骨沉醉的地方啊……
李鱼的眼睛眨了眨，忽的有些明白了。这天下之大，有的人是愿意沉醉在此，出门还是美好有希望的生活……有的人是不得不沉醉在此，因为出了楼就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东西了。
比方说……他的老爹。
死掉了这辈子最爱的人，每日每日喝倒在这里，花大把钱找来大把的好看姑娘唱曲子听，回到家中还喊着那些姑娘们名字的梦话……好像有那么多姑娘，每人身上找一些相似来，就能拼凑出这一生的挚爱……
李鱼不往下想了，有些惆怅，倒酒入喉像有火在胸口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