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殷勤服侍上车厢时,周游先是一怔。
也不知是什么法术加持,车厢内部的空间看起来远比外面要大,放眼望去尽是珠光宝气——这些也不用多说。
最主要的是.....
在最里侧,正有两名美人侍立在那里。
从外表来看,这二人不过是二八之数,嘴角带着温润软糯的笑,肤若凝脂,艳若桃花,如果在后世的话,随便哪个都可以摘得个选美冠军之流,每个人身上只披着一层薄纱。
——但说实话,以这幅装扮来讲,穿和没穿也没啥两样。
可周游皱眉的原因不止于此。
这俩美人确实是有若天仙,在那明摆着献身的意思,换个大脑构造简单点的岂不是直接扑上去了。
然而....
这两个不是人。
或者说长得像人,感觉像人,内里像人,但实际上却是一点人味都没有。
更具体点说的话,就仿佛是一团生气,一堆蒙皮,加上一些不知是啥的玩意共同拼凑起的‘人’。
其中多数的东西他还十分的熟悉。
——嘶,这是.....厚土教的造物?这帮家伙还真让他们炼成了?
周游打量了一会那俩巧笑嫣然的女性,忽然间也是晒然一笑。
接着,他大剌剌地往桌子旁一坐,也没搭理那俩人,拿起酒壶,自顾自的倒起酒来。
于是很快的,鼓乐声响起,车队再度开始行进。
但队伍去往方向却不是城外,也不是城里的任何一处府邸。
带着那震耳欲聋的法乐,高头大马拉着金车,却专门往那偏僻的巷子角落里钻,直至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少,周围也是越发的冷清。
——忽然之间,光线一暗。
周游再度皱起眉,然后随手掀开了窗帘。
外面依旧是白天,但是.....
眼中见到的所有东西,都已是变了一个模样。
——拉车的依旧是高头大马,但躯体已经腐烂了过半,只有脏腑在缓缓地蠕动,前方净街的军士依旧器宇轩昂,可脖颈上空荡荡的,竟无一人有着头颅,法乐声越发的刺耳,其中吹奏之人早已失去了肺部和口舌,只剩下森森白骨回荡着不详的声音。
周游眉头越皱越深。
从摸样上看起来像是阴路,但实则完全不同,怎么说呢.....感觉像是另一种异界。
——一种完全脱离现实,只剩下恐惧和扭曲的异界。
见得周游的脸色,那两个少女终于开口。
同一时间,同一音调,甚至就连语气都分毫不差。
“请客人谅解,王爷他不喜俗人打扰,所以府邸的通路都是保密的,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进入。”
“是吗?”
周瑜不置可否,放下车窗,继续自斟自饮了起来。
明明有两个软香温玉在侧,他却始终连看都没看上一眼。那感觉就仿佛把对方当成了纯粹的物件一般。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酒水即将饮尽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之前那个官员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
“先生,咱们到了。”
推开车门,外头的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原样,兵士,马匹,乐手,就连那个官员都带着谦卑而又恭敬的笑容,一切都依旧如常,一切都依旧没有改变。
就仿佛........这些东西都是正常无比的活物一般。
而看到车厢内依旧身披轻纱的侍女,这官员愣了下,接着弯腰笑道。
“客人,您是否对这两位有什么不满意?怎么这么长的路程里.....连享受都没享受一下?”
周游回头望了一眼,而后随口道。
“只是不喜而已。”
“.......客人您可真是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有这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呢。”那官员长长地松了口气,接着对旁边的兵士嘱托道。“客人对这两个东西不太喜欢,可能是缺陷品,一会拉到焚化炉里烧了吧。”
那话语并没有避讳他人,甚至连那俩女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们脸上依旧带着那媚骨天生的笑容,其中甚至没带一丝的慌张,任凭军士将自己拖了下来,宛若一件物品般带走。
周游习惯性地握住断邪,但很快便摇摇头。
这东西只是看起来像人,实际上蒙着人皮的木偶,自己不至于为这事暴露自己。
那官员在吩咐好之后,便带头往着里面走去。
而周游环顾一圈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湖。
湖明显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由人工雕做的,可问题是这湖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尽头——在那波光粼粼之间,只能见到芦苇翠绿,荷花绽放,时不时地伴随阵振翅声,还有成群的水鸟从其中钻出——
但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湖中心还堆砌着一座巍峨的假山——山的整体由贡石所堆成,这种连皇帝都得节省着用的东西在这里却仿佛不值钱的材料一般,被随意碓垒使用——而放眼看去,在那山峦之中能见青峰,能见险峻,甚至能见云雾之间若隐若现的仙宫。
怎么说呢......这就仿佛是将世间奇景浓缩出了精华,再复刻于这一座宫殿中一般,富贵,奢侈......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两个字才能描绘出此时的景色。
——那便是震撼。
但周游想的是另一件事。
在淞州这无山无水的地方,硬生生造出这俩东西.....
这湖底下,究竟得埋了多少人?
而看着他的表情,旁边那官员十分适时地解释道。
“好叫客人得知,王爷他老人家以前曾在黔州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在离开之后也是十分想念那里的山和水,于是便花大价钱请了最顶尖的师父,在这里做出了这么一套山水.......虽不及原主壮丽,但也算是别有精致了.....客人您看怎样?”
周游笑了笑,没做回答,只是跟着官员继续向内走去。
如此,又过了几处门廊和园林,两人最终停留在了一个颇为精致的院子旁。
“实在不好意思,客人您是最后一批到的,所以给您安排的地方比较简陋,万请谅解。不过请放心,等明日寿宴结束后,王爷会给您安排别的住处......”
简陋?
周游瞥了一眼那比郡守府邸更宽广的院子,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挎着那个大号的包裹,自顾自地推开了门。
这一回官员并没有跟来。
院子中一尘不染,装饰的并不算多么富贵逼人,但绝对能称得上是典雅素质,其中构造明显是有高人设计过的,几株松柏,几处花坛,便共同构成了一副和谐而又清净的景象。
而且这里还有着熟人。
周游打量着院中唯一格格不入的黑色石碑,绕着走了一圈——发现这东西果不其然,正是和鬼村里面同一材质的。
而且背面同样刻着话——但和鬼村里的誓言不同,这一回却是一个故事。
其中用词多有生涩,不过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辨认出大部分:其中讲得是上古时间,妖魔横行,诡物乱时,其中这淞州因为地势特殊,遭灾尤为严重,普通百姓生灵涂炭,白骨千里,其中景色比那传说中的魔国都更甚许多,然而天神无道,作势人间成为炼狱之所,唯有一个名为厚土娘娘的女仙心怀不忍,亲自下凡,以自身大半修为镇压了淞州为首的三个魔头,又在镇压之所上建起了一座城池,这才保得淞州千余年的太平.....
然而就在周游阅读的时候,在身后忽然有个声音响起。
“我说这位朋友,您对我们的教门.....似乎挺感兴趣的?”
.......是谁?
周游身体瞬间绷紧。
以他现在的本事,已少有人能够无声无息的靠近——但这个背后之人却仿佛没有形体一般,哪怕都已经出声发话,到现在却都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
但周游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他十分随意的转过头去。
俄而,一张疲惫的脸便映入眼帘。
初看去,这位大概四十左右,一身藏青色长袍,明显是厚土教的穿戴,脸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似乎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见周游没有回答,这中年人又十分客气地道了歉——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
“不好意思,闲逛时发现这门没关,又正好看到你读着这块石碑,于是忍不住开了口——我说这位朋友,您对我们的教门.....似乎挺感兴趣的?”
周游扫了半天,然后也是笑了起来。
“感兴趣说不上,只是看着这个故事有点耳熟——我以前曾在别处听过,只是其中的剧情.....有点不太相同。”
中年人带着那温和的表情,继续问道。
“哦?那请问阁下,是有哪里不同?”
周游指了指那石碑,尤其是其中的一串文字。
“怎么说呢....前半天和我听到的都是大差不差,但后半段主角却换了个人——所谓封邪镇魔的其实是这三圣,而那被封印的实际上才是真正的敌人,而核心的城就叫做幽冥城.....”
但还未等他说完,一声愤怒的咆哮声就突然响起。
“一派胡言!”
就仿佛川剧变脸一般,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中年人的表情就与刚才截然相反,变得极为狰狞——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了情绪,然后道。
“朋友你可能误会了什么,那都是乡野小民中的谬传而已,甚至还有那些邪祟刻意的污蔑——实际的情况和他们说的截然相反,那所谓三圣才是真正的邪魔,厚土娘娘她当初为了封印这些东西近乎牺牲了所有,结果现在这帮愚民却丝毫不念她老人家的恩情,反而如此在她身上泼脏水.....”
宛若连珠炮一般,那中年人飞快地说出了一连串的解释——但在看到周游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后,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算了,真话总是没人信,我就知道......”
听到这话,谁想到周游倒是笑了起来。
“我说这位厚土教的朋友,你又怎么知道你这是真的呢?”
对方并没有理会其中的调侃,而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道。
“那自然是因为我曾经见过——厚土娘娘曾亲自降临于我身边,给我看到曾经发生的一切。”
看着那诚恳的脸,周游倒没再反驳什么——但旋即,反而是对方叹了一声。
“不过阁下信不信都无所谓了,明天,明天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然后,这人就如同来时一般,摇头叹着,这么自顾自的离开。
周游没去拦,反而眉头再次锁紧,但最终还是拿着断邪,走进了屋里。
..........
——依稀间,又看到了什么。
依旧是那尸山血河,依旧是那棵血肉之树。
哪怕已经经过了上千年的时间,这里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早已凝固成了一点,就此停留在这里,从此不再前进。
但这一人,这一成不变的景象忽然产生了些许的变化。
不知是因何原因,一些人类闯进了这里。
那些人类是如此的瘦弱,是如此的愚昧无知,但在这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光阴里,这些蝼蚁般的存在却占据了整个大地,占据了曾经本来属于自己的领土。
愤怒吗?
没有。
憎恨吗?
没有。
悲伤吗?
没有。
在这深深的封印之下,甚至灵魂中都产生不了一点的情绪。
——不,在这无尽岁月的消磨之下,甚至连灵魂都不一定存在了。
如今先民已经尽数灭亡,自己的种族就此成为尘埃——曾经的辉煌,曾经的历史,一切都恍如一场幻梦,仅仅只是一点即破。
自己,我们,所有的存在,甚至都没有等到那人的后继者,便即将在这母树下彻底消亡。
........如今只是如残渣一般的残留,如惯性般留存的意识,如果真说其中还存有什么的话,或许只有不甘罢了。
.........
.....
.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沦落如此的?
身为最为尊贵的星空之民,为何会在蝼蚁脚下灭亡?
不该如此。
不该如此。
......
....
..
等等,这蝼蚁在说什么?
后土?那个早已陨落的地母元君?
不....或许....
大人啊,这就是你为我们许下的,预言的解脱吗?
不胜欣喜,甘之若饴......
.........
...
.
——一声婴儿的啼哭,就犹如地震般,在这炼狱中,忽地响起。